是夜。
遠方山峰重巒疊嶂,在清透的星辰月映下,生長成濃鬱鋒利的茂密剪影。天幕垂垂而降,濃墨潑灑出冗長的寂靜。
這些不知疲倦綿延萬裏的山峰,仿佛不停向著遠方趕路的悠悠巨獸。而山峰上又鑽出無數高聳入雲密密匝匝的參天巨木。枝葉咿呀糾纏緊觸,偶有獸鳴鳥淒不知何方蕩起,草葉晃蕩花枝微顫,卻是不知何魚蟲鳥獸又驚掠而過,像夜色中危險又誘人的精靈。
夜隻顧著深沉,山也忙著峰磨,仿佛沒有人注意在枝葉的縫隙下漏掉的一縷月光,與那一隻被月色染銀了絨毛尖的雄鹿。
這是一隻極其漂亮的雄性馴鹿。棕褐色的毛是濃密而柔軟的,在月光下反射著幽然而神聖的光澤。那頭上交錯生長的鹿角是兩株優美的桃花樹,向兩側沉穩而壯闊的伸展,每一個轉折每一個枝杈都如同精心雕琢。鹿的頸上偏是一圈純白色的絨毛,是剛落下的初雪,是姑娘白裙上讓人浮想聯翩的潔白衣角,是比月光的銀色更耀眼的一抹。
這鹿如此美麗,如此強壯,如此神聖。
他站在月光下,一動不動,仿佛是誤入凡間的精靈,是夢裏的又一場夢。而纖長的睫毛下黑葡萄一樣的雙眼是兩汪看不透的泉水,鼻息那樣輕微不可聞,連身影都似乎透明了起來。
鹿似乎是怕吵醒這森林,或是不願碰碎月光,亦或是擔心擾亂黑夜。
不知過了多久,他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然後微不可查的,偏了偏頭。
原來……鹿在看人。
鹿在看一個,奇怪的人。
一串嬌細清脆的銀鈴笑聲在林中響起。
如果在這林間的不是鹿,而是一名人類,那便能很簡單的分辨出,那是一名人類嬰兒的笑聲。
在弱肉強食的蒼茫林海,在五指難覓的淒楚黑夜中,這絲毫沒有雜質的嬰孩啼笑並沒有多麼響亮,卻顯得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
然而雄鹿卻不懂這聲音。他的耳朵隨著笑聲動了動,然後緩慢低下了他高貴的脖頸,用微怔卻溫柔的雙眼,看向麵前深草的最深處。
一雙潔白柔軟的小手,從茂密的草尖中伸了出來。這小手肉嘟嘟白嫩嫩,手背因為太胖,隨著手指的晃動若隱若現四個小坑。
嬰孩的手腕上掛著一串銅鈴,叮叮當當隨著這雙小手的搖擺響動起來。似乎是在和它的小主人一起,傳達著呼之欲出的快樂情緒。
小人兒的手搖晃著觸碰到了雄鹿有些潮濕的鼻子,於是他更加快樂起來。肆無忌憚的笑著,試圖去抱住那像桃花枝一樣交錯美麗的鹿角。但這小家夥實在是太小了,軟軟的胳膊像兩截嫩藕,努力揮舞著,也隻能蹭到雄鹿的鼻尖。於是小麵人兒便著急了起來,張口咿咿呀呀表達著那些不明的情緒。
雄鹿專注的盯著這個人類的嬰孩,似是理解了什麼,竟是又低下頭去,任嬰孩抱住了自己引以為傲的角。於是,他就這樣用角挑起了深草中那嬰兒繈褓外的籮筐。那嬰兒隨著雄鹿的動作,發現自己慢慢升到半空中,驚叫一聲抱緊了臉旁堅實的桃枝,卻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咯咯笑起來,粉嫩的小臉便笑成一團。
直到這時,嬰孩的樣貌才顯現在月光下。這是個看起來剛足月的嬰孩。人類的樣子在鹿的眼中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有些皺巴巴的小臉和短小無力四肢,蹬腿晃腦咿呀亂扭……隻是身邊這孩子,似乎更軟糯,更白淨,也似乎,更快樂。而唯一一點不同的是,這嬰兒竟是滿頭白發勝雪。
小人兒頭發潔白,就像雄鹿的頸毛那樣白的純粹而耀眼,連帶著孩子眼眸的顏色也輕輕淺淺的,一笑起來就像是森林東麵最清澈的藍湖水。雄鹿似是更加疑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來,任由身旁的小人不停拽著鹿角上的絨毛。
隨著雄鹿的動作,森林裏的夜風似乎也平緩了下來,不再不停掀動樹梢的葉子,也沒再驚擾林中的投影。四周也緊接著變得更加寂靜,蛙鳴獸吟都安靜了下來,整個森林好似凝在了一塊晶瑩的琥珀中,靜得有些可怕。
然而黑暗中的陰影中,有那麼一重濃重的影子,卻看不見風的平撫,感受不到百獸的警惕,反倒動了起來。
那影子中走出一個人。那是個少年人。
原來一直以來,這名少年都站在雄鹿背後的陰影裏。
少年人走路的樣子有些奇怪,他沉默的從陰影中走出,沉默來到月光下,他沉默著對雄鹿深深鞠了一躬。
這時才能看清,這少年一襲黑衣,麵容沉靜而清秀,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有些蒼白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稚嫩的神態。然而風動而過,他左腿褲管也空落落的隨風而動。隨著走動的姿勢,艱難挪動著左側腋下一截代行的老樹枯枝。
原來少年是個瘸子。
叢山峻嶺,猿猱難渡。這雲霧繚繞的山峰上,一位瘸腿的少年,是如何攀登而上?夜色靜謐,獸隱狼哭。這危機四伏的叢林中,他又是怎樣行了如此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