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豆腐天使
遇到孫玉錦的時候,何昭南還不滿25歲,剛剛在一場意外事故中失去了雙親。他請假回上海舊家奔喪,安葬了父母處理完所有的後事之後的那天夜裏,搭乘末班地鐵回家,他坐在靠門的位子,窗外一片漆黑,空落落的車廂內,隻有孑然一身的何昭南和他憔悴落寞的影子相互凝望。
何昭南覺得從未如此疲倦如此孤單,就算是十幾歲的時候一個人到英國念寄宿學校,住在古堡似的舊石頭房子裏,沒有一個朋友而且天又總是陰冷地下著雨,他也沒有這樣寂寞難過——父母健在的人總是有種潛意識的踏實,因為知道這世上有兩個人會無條件地愛自己而無所畏懼。幾天前突然成為孤兒的何昭南很想就在人來人往的街口大哭一場或者隨便走去一個燈紅酒綠的地方醉到什麼也不知道,可是卻又不能。他已失去了天真任性或者叛逆的權力,隻要地球沒有爆炸2012沒有來臨,四天以後他還是要回到辦公室,對上司下屬客戶溫暖地微笑。
孫玉錦跟何昭南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們已經休息了,不要再用悲傷去侵擾他們的安寧。”
何昭南悚然回頭,對於她是在什麼時候坐到他身邊這件事一無所知。孫玉錦看起來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穿一件大得像鬥篷的藏青色外套,背大到誇張的豬皮旅行包,眉目如畫,瞳仁卻是不同於一般人的淡淡的灰藍色,就像是何昭南學生時代每天清晨看到的窗外的大海,籠著霧卻那麼迷人。
他不知道她是怎樣讀出他滅頂的悲傷,或許是他的憔悴或者他臂上忘記摘掉不想摘掉的黑紗,總之那一刻他居然與這陌生的少女聊了起來,她告訴他她的名字,並且問他:“願不願意為孤獨的旅行者提供一張客廳的沙發,而她,會用一道最美味的蛋糕來回應你的善意。”
她隻是個“沙發客”,用如今國外年輕人流行的方式節約成本旅行,何昭南知道現在上海正在舉辦的世博會或者十一月廣州的亞運會都有熱心的誌願者願意為四方來客提供免費的沙發住宿。她既然不怕,那麼他一個大男人,又怕什麼?何況此時此刻他幾乎被孤單淹沒,而父母的老房子裏又充滿了回憶。
他唯一的猶豫被孫玉錦看穿,她主動拿出身份證給他看:“我出生於1992年8月13日,到今天正好十八歲。”
何昭南反倒不好意思了,此時此刻,他無法祝福任何人“生日快樂”,他隻能點點頭,幹巴巴地回答:“那麼好吧,但我三天後要回去上班。”
孫玉錦微笑,不露齒,左邊臉頰上會有一個小小的笑窩,她年輕的臉龐看上去神秘莫測。
他把她帶回了父母在靜安區膠州路的老房子,她在樓下的24小時便利商店裏買了袋裝的豆漿、盒裝豆腐、雞蛋和黑櫻桃糖水罐頭。何昭南不記得自己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不記得吃了什麼,味蕾和身心的其他部分一樣麻木疲倦,無論吃什麼都隻覺得苦。
夜色已沉,孫玉錦在何昭南母親的廚房裏忙碌半晌,然後端出一塊雪白如玉的蛋糕並一杯濃濃的普洱,她對他說:“你母親很懂生活,是個真正的美麗女人。”
“她的出身不好,是資本家的小女兒,‘文革’期間多受衝擊,因此才會嫁給我爸爸,後來他們一直在Z中教書。”也許是夜色太美,客廳那盞橙色的地燈又太溫柔,何昭南不由自主地違背自己謹慎獨立的天性,向陌生人傾訴他自己都不敢觸碰的美好回憶。雪白的豆腐天使蛋糕躺在母親最喜歡的黑陶盤中,散發出濃鬱的豆香味,十分誘人,何昭南嚐了一口,她大概把它放進冰箱裏凍過,口感清爽,似乎能舒緩抑鬱心頭多日的煩躁和不知所終。何昭南忍不住又吃了一大口,然後接著說下去,“她很美麗也很獨立,我很小的時候非常恨她,甚至認為她一定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才會那樣苛嚴,她甚至從不表揚她的兒子,隻有批評,說‘不’的次數遠遠超過說‘好’。後來長大,我就成了另一個她,我不記得對她說過一個‘好’,同時也記不起曾經對她說過多少‘不’。”
他凝視電視上方父母的結婚照,望向母親當年美麗的容顏,眼淚一滴滴落進碟子:“……現在,無論‘好’還是‘不’,都已經再無機會。”
孫玉錦安靜地聽著,等到男人的情緒平複下來才遞上紙巾:“她從不需要你的懺悔,因為她從未怨你,甚至對你懷有更深的歉疚,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一種情感,能夠包容一切。”
何昭南看向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她那雙灰藍色的眼眸裏有種過於淡定清澈卻又捉摸不透的光,他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轉移話題:“也許,你這樣年輕,又怎會知道?”
孫玉錦伸出右手,和她的臉龐一樣,是常常從事戶外活動的人那樣淡淡的蜜色,皮膚相當細膩,手指細長柔軟,帶著一枚古舊蝴蝶戒指的食指在空中畫了條線,回答:“因為我看得見,他們都爭先恐後地與我說話,我是個風水師,偶爾兼職做靈媒。”
一陣風透過紗窗吹進客廳,何昭南打了個寒戰,感覺有股涼氣順著脊背往上冒。他沒有聽過多少鬼故事,不看奇幻小說,甚至連星座和塔羅牌都不相信,他認為算命相麵看風水都是騙錢,算是盲人、退休職工或者出家人用以謀生的一種行為藝術。
現在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看了太多小說,腦子進水,因此分不清現實與奇幻了?
孫玉錦讀出他的疑惑,卻並不做解釋或者試圖證明什麼,她隻是小口小口地吃她自己的那一份豆腐蛋糕,最後吃用來裝飾的黑提,表情十分滿足。
何昭南一直看著她,忍不住追問:“你所說的,不是真的吧?”
孫玉錦隻是微笑:“不,或許我隻是跟家人吵架的叛逆少女,多讀了幾本《鬼吹燈》。那麼,你會不會比較輕鬆?”
這個問題真是難以抉擇,好在孫玉錦並不等他回答,而是收拾碗筷盤碟,走去廚房清洗:“那麼你不妨猜一猜,懸疑電影往往比悲劇能治愈失眠,你需要睡一夜好覺,明晨太陽依然升起。而我,也需要依約兌換報酬,快快給我騰沙發。”
何昭南訕訕地站起來,看著這個小女孩從她那山一樣的背包裏抽出睡袋,卷起漂亮的沙發襯布,鋪上白床單然後再放睡袋,她的動作嫻熟有序,就像春天築巢的燕子。何昭南脫口而出:“你是誰,從哪兒來?”
孫玉錦按滅地燈,借著窗外的燈火何昭南還能看到她閃閃發光的灰藍色眼眸。她幽幽地說:“我就是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天地之大無處不可容身,忽然不在的人也許就在某個地方等你,又何必執著。”
這話倒真像是風水師或者從事神秘主義工作的人說出來的,何昭南看見她已經鑽進睡袋並且開始往外扔衣服,當然不好意思再留在客廳跟她說話,他關門退回主臥室。
父母的主臥承載著太多故事和回憶,自他們出事後,何昭南從未敢真正走進來,隻怕觸景傷情。此時此刻,在這安靜的夜裏,借著街燈的些許光芒,他看見媽媽的鋼琴和爸爸的書桌一如過去,譜架上還擺著翻開的樂譜,書桌上還有一本讀了一半的林語堂選集。他們走的時候並不知道一去便是與這個世界的訣別,所有的陳設都毫不刻意,就像是突然被毀滅的龐貝古城,一切都保留著災難發生時那一刻的樣子。
何昭南離家十年,每次匆匆回家都像是做客而不是家庭成員,他幾乎不了解父母真實的生活到底是怎樣,喜歡聽什麼樣的音樂讀怎樣的書,練太極拳還是回力球,他母親逼他飛走去尋找更廣闊的天空,然後他就一去不返。
現在,他不得不隔著時光和生死的鴻溝關注父母的生活,心中隱約相信外麵那個神神秘秘的少女說的那些話。何昭南脫掉外衣躺在父母的床上,拉開被子,床單和被罩都是月白色帶天青蘭草的純棉製品,他閉上眼睛,像嬰兒般蜷緊身體,棉織品和母親喜歡的薰衣草洗滌劑的香氣緊緊擁抱著他,十天來第一次,他陷入深度睡眠。
夢裏他還是孩子,爸爸媽媽都像是照片上那樣年輕,他們卻一起去看世博會,排很久的隊去看最熱門的中國館、日本館和沙特館,因為母親說:“隻有最好的,才值得停留。”
何昭南被比利時館的濃濃的巧克力香氣所吸引,他想吃那種有藍精靈圖案的純黑巧克力和看上去非常美味的巧克力冰激淩,可是媽媽不許,他百般要求,連爸爸都為他求情,於是媽媽說:“如果你吃了巧克力,就要一直去上英語班直到中學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