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任萱在廚房門口露了個頭,“你在做什麼?”
這轉變真快,果然是小孩心思!梁曉希心裏高興,臉上不露出來:“蛋糕,你吃不吃?”
任萱走過來墊腳看了一眼,兩手支在桌上:“不吃。”
梁曉希瞥她。
任萱舔舔牙齒:“那個,你拿我巧克力了?”
氣不打一處來,梁曉希立刻放下刮刀,宣布了一個能讓女兒哭出來的決定:“嗯,我還忘了告訴你呢,要吃就讓你爸從國外帶真正的鬆露巧克力,那個偽劣的不許吃。”
任萱可憐巴巴地問:“你沒收到哪兒去了?”
“沒收了就是扔了,不還了。”梁曉希把蛋糕切好放在盤子裏,推到任萱鼻子底下,“隻能吃一塊,一會兒你爸回來就吃飯了。”
“不喜歡吃蛋糕。”任萱扔下一句就走,梁曉希喊她:“你不是最喜歡吃嗎?”
任萱頭也不回:“減肥!”
胡扯!梁曉希太生氣了,在任萱關門前一秒成功地握住了門把手,準備好好地教育女兒一下,現在吃東西的環境這麼差這麼亂,不想死就得小心翼翼,更何況,誰知道這個偶發性的“實習生”會不會很快轉成“正式工”呢?到時候去哪兒買兒童專用的衛生巾啊?自怨自艾加上生氣,混著女兒的反抗,本來應該是談心性質的對話,很快就變成了批評吵架,以至於任凱翔進門的瞬間,任萱就撲過來抱著他哭鼻子。
任凱翔了解了例假的事之後,鄭重其事地批評了任萱吃零食的不對,並且教育她,以後身體無論出現了什麼奇怪的情況都要直接告訴爸爸媽媽,而不是自己偷偷把內褲洗幹淨。梁曉希覺得丈夫還是相當智慧相當偉大的,但是睡前,任凱翔關上門輕聲說:“你考慮一下上班怎麼樣?”
梁曉希聽出了不好的苗頭,心裏狠狠地難過了一下:“你決定了?”
“跟上個月咱們分析的一樣,公司效益不好,工資看上去漲了,但是定額永遠做不完,績效反而扣得多,萱萱現在上學上特長班都不便宜,咱家……還是得兩個人掙錢。”任凱翔苦笑,“而且,你要給萱萱最好的,總得預備著將來的嫁妝吧,還有,咱們都老了,女兒嫁人了,也得給自己預備點兒什麼。”
幾句話快把梁曉希說哭了。任凱翔是個特別有魅力、特別上進又特別疼老婆的男人,她嫁給他又心甘情願做家庭主婦,就是因為他真的好。她知道,如果不到很難,任凱翔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回家就有的吃、一切不操心的生活。話到這裏,梁曉希本來應該直接同意,但她猶豫了:“能行嗎?我們在公司吃,萱萱中午怎麼辦?”
“還沒老呢你就癡呆症了?”任凱翔笑話老婆,“上周她不是拿了學校營養餐的繳費表讓你簽字嗎?營養餐下周才開始,今天周三,這幾天你跟廠裏辦入職什麼的,也足夠了。”
梁曉希歎了口氣。
任凱翔打個哈欠:“沒事兒,你放心吧,萱萱體質好,太營養了才這樣呢,吃點兒大鍋飯餓兩周,沒準好了。”
梁曉希持續歎氣。
“也不是就她一個人吃,那麼多孩子呢,別瞎操心了。”任凱翔已經累得半閉著眼睛,似乎馬上就要睡著了。梁曉希抓住最後的機會問:“你不懷念我的食譜嗎?”
“還好吧……”任凱翔睡著了。
梁曉希很失落。家庭主婦的日子固然無聊,但最無聊也比不上現在的難過。她本以為即使任萱不懂,也還有丈夫可以理解她的苦心和付出,然而到頭來,她精心采買的食材、努力學來的手藝和完美搭配的成品,都是“還好吧”,輕描淡寫,就這樣略過不提。而她給女兒的、自認為最好的飲食環境,居然造成了如此諷刺的後果,梁曉希自暴自棄地想:反正已經這麼糟糕,又何必為了一件做了等於沒做、完全無意義的事,把自己拘在這間屋子裏當主婦呢?
不如工作吧。
重新聯係到合適的服裝廠是很容易的事,梁曉希還年輕,之前的工作經驗豐富,口碑也好,很快就辦好了入職手續。上班前,她還特意去學校谘詢了營養餐的具體情況,終於放心。預付完下個月的餐費之後,任萱開始叫囂著要這樣那樣的餐具和飯盒,還要電視裏誰誰誰提過的便當袋子,梁曉希帶她去超市買,結賬的時候強迫女兒把薯片、鍋巴、果凍、可樂之類的東西都挑出來:“還想被老師發現褲子上有血嗎?不想就不許吃。”有幾次任萱也耍脾氣,揚言“不怕流血犧牲”,梁曉希便扔下她不管:“那你隨便,回頭楊蓓蓓她們笑話你,反正我聽不見。”任萱聽見楊蓓蓓的名字,忽然矛盾了似的,站在貨架前麵委屈地捏著話梅袋子,看呀看呀,終於默默地艱難地放回去。梁曉希隔著三五米遠看著女兒的側影,忽然覺得真可憐,然而轉臉發現一個媽媽帶著吮棒棒糖的女兒,小姑娘一張嘴,舌頭都被添加色素染成了五彩的,梁曉希立刻狠下心來:一輩子的事,不能讓一袋話梅給毀了。
周一開始,梁曉希正式從家庭主婦重新變成職業女性。由於工廠比較遠,家裏又隻有一輛車,她必須比老公起得更早去趕廠裏的定點班車。前一晚泡好的豆子隻來得及放進豆漿機裏,梁曉希發現隔夜定時的麵包機還有二十分鍾才能烤好,幹脆餓著肚子出門了。雖然小區門口有一排流動早餐點,但是她懷疑自己什麼也不會買。
炸油條的油已經發出了重複使用多次才有的怪味;攤煎餅的那個婦女的指甲縫裏是黑色的,圍裙也是黑的;包子看起來又白又胖,但白得不自然,肯定是麵粉裏加了增白劑,至於餡,更是碎肉下水做的……眼看著班車從遠處而來,她隻能買了一份聞起來最舒服的烙餅和一杯密封好的豆漿。然而,吃了幾口之後,梁曉希鬱悶了。烙餅還好,但是豆漿裏麵不知道摻了什麼東西,又濃又香——雖然濃和香是好豆漿的標準,但是梁曉希發誓,這兩個指標在這杯液體裏體現得過於明顯,以至於和平時家裏自製的那種比起來,就像香甜的毒藥一樣難以下咽。她真的懷念家庭主婦的時光了,豆漿盛在白瓷碗裏,麵包都是新鮮做好的,還有梅菜包子和白粥。
晚上回家前,她去超市買了一隻看起來很新鮮的雞。任萱已經回家了,大聲叫著“好餓”。梁曉希洗手做飯,任萱湊過來說:“哎呀,學校的飯好難吃,都是綠菜葉,放了超多味精。”
“綠菜葉是好東西,你都吃了嗎?”
“老師看著呢!不吃完不行,我是小組長,更要吃完,楊蓓蓓不是班幹部,她把蘿卜都放在抽屜裏,老師也不說她。”任萱無聊地去戳雞屁股,“晚上吃什麼啊?”
梁曉希說著“爆炒小公雞”拉開冰箱,頓時傻眼了。泡著的豆子和整隻麵包都在冰箱裏,果醬也還保持著昨晚的原樣,而煤氣灶上添好了水、放好了屜的鍋裏,包子該是幾個還是幾個。
剛回家的任凱翔被一頓臭罵。他辯解說起晚了,實在來不及弄,任萱還要做值日,就幹脆吃麥當勞漢堡。任萱歡樂地說:“天天吃麥當勞挺好的呀!”梁曉希差點兒沒把父女倆和小公雞一起爆炒——難道當年上班三天就辭職的事件還要重演嗎?
飯後洗碗的工作屬於男人,而任萱忽然想起來自然課的作業還沒寫,隻能放棄看了一半的動畫片。梁曉希調到新聞頻道,一邊剪指甲一邊聽。誰知道剛剪一半就進行不下去了,記者說,地溝油的泛濫程度超出想象,而其中一大半都被學校食堂和公司餐廳消耗掉了。
天哪。梁曉希傻了。
學校的飯可以難吃,可以菜多肉少,可以單調,但絕對不能髒,不能亂加東西,否則等於她每個月交錢同意老師逼著任萱吃掉所有想得到、想不到的垃圾和添加劑。已經有七歲來例假的恐怖事實橫陳眼前,梁曉希相當緊張,趕緊和老公商量,要不要從明天開始,家裏三個人都帶飯去學校和單位。
任凱翔一臉錯愕:“沒搞錯吧,學校不會讓小學生用微波爐的!我可不會做辦公室第一個拿著飯盒在座位上吃飯的人。”
梁曉希一臉堅定:“那我用保溫飯盒解決萱萱的問題!”
“求你別折騰了。”任凱翔指指廚房裏的二十多種電器,“吃東西這件事上,你操心過多。”
“原來我這七八年伺候你倆,都屬於‘操心過多’?”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棄家庭主婦的身份,並不代表可以被肆意攻擊,梁曉希覺得相當受侮辱,怒火越來越旺,挑起了長達三個小時的口舌戰爭。任凱翔覺得老婆實在太小題大做了,如果吃得這麼小心,那還不如死了痛快呢!尤其是添加劑類的東西,什麼食品裏沒有?總不能回歸自產自銷的農耕時代吧!梁曉希氣得掉眼淚。她掌管家裏飲食的這些年,為了健康,算計超市的上貨時間、和農貿市場的小販搞好關係、學習各種家用廚具的操作方法,隻要給她合適的工具和時間,她就幾乎能複製所有餐廳裏點得出名字的菜肴,從披薩到壽司。如果家裏有土坑和掛爐,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做出饢和烤鴨來。這些事情沒有其他的家庭主婦可以做到,其他的她們,不過是采買超市裏現成的東西——甚至還有方便麵這種可恥的速食——她們比她,低了不止一個級別。
“你這麼小心,任萱還不是出了這麼一件事?”任凱翔盡量壓低聲音,“你所謂的健康在哪兒呢?反倒是她同學,楊蓓蓓什麼的,你見人家媽媽每天這麼神經了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