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詩橫絕(3 / 3)

張放雙手發顫地將手中的酒放回桌上,扶案良久,才朗聲道:「彭兄此詩雖然稍嫌粗疏,但是創意奇佳,自成一格。比我們這些迂腐書生的行文,多出一番新奇味道。」

彭無望開懷大笑,道:「多謝先生誇獎。可惜師父不在,否則聽到先生這番話,必對我有所改觀。那,就請先生也做詩一首,以謝今日如此良宵。」

張放有感彭紅二人瀟灑磊落的豪俠氣概,長身而起,立於船頭,遠眺著江上月明的景致,陷入深深的思索。此時已近三更時分,不知是因為空氣太過清新,還是晚風太過纏綿,今夜的月光如此明亮,竟然讓人湧起一種耀眼生花的感覺。遠處的漁火仿佛暗了下來,江畔漁家婦人的搗衣聲也變得沉寂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連江海潮湧動時發出的轟鳴之音。

月華如水銀瀉地般塗抹在周遭景物之上,江畔令人疑似積雪,而江中流水波光粼粼,仿佛鬧市華燈集於江上。天邊視野之盡頭,江水橫陳,波光相集,宛如一絲連接天地的銀線,浮擺飄動,變幻若神。

「長江流水平春潮,中天玉兔自此升。灩灩連波凡千裏,百水千川共月明。」張放吟罷,心中一歎,此詩雖好,卻仍不足以喻今日之景。他回過頭來,看到彭無望和紅思雪一臉茫然,忙問:「兩位,不知有何指教。」

彭無望撓了撓頭,道:「敢問先生,什麼是玉兔?我怎麼看不見?」

張放笑道:「彭兄,玉兔乃指天上明月。」

彭無望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我已經用心記下先生的詩句,回到家中,定要和我家四弟講解一番。不過,哎,我總覺得......」

張放忙道:「彭兄請直說,不必遲疑。」

彭無望看了看紅思雪,紅思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猶豫著說:「這首詩我聽得懂了,卻不是很有氣魄。」

張放眉頭一皺,道:「此話怎講?」

彭無望想了想說:「我們行走江湖之人,每日東漂西蕩,每看一處風景,總會想在那之後又會看到些什麼景象。就好像看到長江會想到東海,看到蜀山便會想到成都。今日放舟江上,想到的就是百裏之外的海潮。先生詩中沒有提一個海字,讓我感到若有所失。」

張放心中一動,道:「若是吟詠景色,自然是以近景為先。但是彭兄此話,卻更高了一層。」

彭無望見他誇獎,心中更是歡喜,道:「不如這樣,頭兩句改成: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升。有潮有海,有江有月,聽著著實痛快。」

紅思雪粲然一笑,對彭無望點點頭,道:「下麵兩句可為: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普天之下皆為月光所照,比之百水千川,卻又如何?」

張放默默念了幾遍,忽然仰天大笑,衝到桌案之前,舉起酒壇,將半壇美酒統統灌下肚,一抖手,將酒壇遠遠拋入江中,長笑一聲,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某一生浸淫詩文,從未達到如此境界,今日得此佳句,此生可稱無憾。」

他衝到舟邊,對著自己所乘的輕舟大聲吆喝:「張童,拿筆墨來,快快!」

一個十三四歲少年應聲而出,手腳麻利地躍上船,飛快地將筆墨紙硯擺在張放麵前。

未等到小童將墨磨好,張放已經迫不及待地抓起筆,揮毫如雲煙,飛快地在紙上寫了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 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 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 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 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 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 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 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 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 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 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 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 落月搖情滿江樹。

看完此詩,彭無望和紅思雪同聲叫好。

「好一句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問真是精彩。想來師父都要答不出來。」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想到平凡漁家的女子,夜夜都有如此悲情,心中豈能無感。」

張放將自己的詩大聲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仰天長笑,將詩卷收入懷中,對彭紅二人深深一揖,道:「今夜若非遇到賢兄妹,小生自問今生無緣吟詠此詩。」彭紅二人相視而笑,同時還禮。

張放笑道:「凡人寫景,皆有窮於文字的苦歎,而今詩成於此,已經超出今夜景致之外,想來這回老天爺也該有窮於景的苦歎吧。哈哈哈。」言罷向彭紅二人一拱手,告辭而去。

看著張放的輕舟翩然遠逝,彭無望笑道:「今夜真是幸運,竟讓我們遇上如此有趣之人。」紅思雪看了看他,心中暗道:「我說此人,應該就是為了你我而來。」思罷嘴角露出一絲淺笑。

他們卻不知一首春江花月夜便在談笑間於此瓜洲夜色中橫空出世,有唐以來,豪興湍飛,光華無限的千萬詩行,便由這一首孤篇橫絕的詩中之詩所開啟。宛如一道開幕的禮花飛升入天,宣告了一場豔麗無雙的焰火表演將在中華大地上拉開序曲。

而這道禮花的點火之人,卻雙雙立於輕舟之上,望著天邊的魚肚白,默默等待著第二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