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5月，四川、安縣、昌隆鎮。
小鎮上住著三五百戶人家，王家是其中最大的幾戶之一。
這時的天氣漸漸開始熱起來了，空氣潮濕而發悶。王家屋子外麵驕陽高照，裏麵是一坐一站兩個長長的人影拖在地上。
“爹，縣裏又來了幾戶難民。”兒子王劍唐對父親說道。
他今年二十三歲，小時候念私塾，後來新文化運動興起，父親王守成思想開通，讓兒子上了縣城裏的中學。可惜安縣地處內陸，風氣不開，王劍唐還是沒能考取大學。但王守成毫不含糊花錢讓他自費上大學，一年前從南京東吳大學政教係肄業，回到安縣報效家鄉，被求賢若渴的縣長趙賜林相中，做了本縣主力秘書。
昌隆鎮就在縣城旁邊，來往方便，所以王劍唐幾乎是隔一天就回一次家。
這幾年，日本步步緊逼，鯨吞中國的意圖越來越明顯，即便是這西南邊陲之地，也感到了幾許不安。家家戶戶，閑聊之中，總會有意無意議論起這些。
“唉，又是從北邊來的？縣裏怎麼安置？”父親王守成今年五十八歲，兩鬢發白，胡須也留了半尺長。聽到兒子說起這個，又關切，又黯然。
“縣裏倒是有些空房子接納他們，可也不敢太放開口子，怕萬一湧過來的多了就不好辦了。趙縣長昨天讓人先把縣城幾座破廟修補打掃了一遍，讓他們先住著，看看再說。”
“也是，時局艱難，這是穩妥的法子——”王守成點點頭，又頓了頓，忽然提高聲音，略有些激動地說道：“可是老子硬是不得信，卵子大的國家，人口比老子們少了七八倍，就真的有這個本事吃掉中國？”
王守成說這話的時候，兩眼凶狠地望著門外，好像對麵就是一群日本兵似的。
王劍唐這幾年一直在外麵，知道的比父親多，他理解父親的憤怒，卻對他老人家的盲目自信暗暗歎氣。隻是做兒子的終歸不太好爭辯。無非是白浪費一番口水，誰也說服不了誰。
發泄了幾句，王守成心情似乎平靜了些，轉了個話題說道：“對了，有件事跟你說一下。你也不小了，今年虛歲都二十四。要是按照咱們這裏的老規矩，當爹都六七年了。原先你說學業未成不想成家，現在書也讀完了，人也回來了，終歸是要討個女人的——”
“爹，我還不想——”
“胡說八道，什麼不想？”王守成臉色一沉：“由著你性子這麼多年，一點規矩都沒有了。婚姻大事，哪有你說話的地方？告訴你，親事我已經定下，就是咱們家的世交，本鎮蘇家的閨女，名字叫做蘇梅的。蘇伯伯你也見過幾次，這個蘇梅麼，比你小了六歲，你一直在外麵沒見過，人是挺不錯的，品行很好······”
王守成隻管自己嘮叨，根本沒看見王劍唐已經全身不耐煩，幾次張嘴想打斷父親的話。終於趁父親停頓換氣，急忙插嘴說道：“爹，我現在還不想成家，霍去病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現在日本人——”
“放屁！日本人是日本人，成家是成家，有什麼相幹？你少給老子推三阻四的。我告訴你，一家養女百家求，人家蘇梅是本鎮遠近聞名的賢惠端莊，說親的人不知道都踏破了多少門檻。人家要不是看在我們兩家幾輩子交好的情分上，會便宜你龜兒？”
王守成心急，夫人去世幾年了，膝下總共兩個女兒和這個獨子。女兒們已經嫁出去，成了別家的人，這個兒子再不成家，王家香火怎麼辦？再說，已經拖了這麼多年，自己這個要求簡直半點都不過分嘛。
王劍唐卻不是這樣想，新思潮新思想讓他覺得，婚姻這事，還是自己做主的好，便說道：“爹，這蘇家女兒怎麼好我不管，可現在什麼時代了，婚姻自主戀愛自由，我的婚事，還是我自己做主的好！”
“做個喘喘！”王守成也算是一方鄉紳，急起來還是滿嘴黃腔亂噴：“好的你不學，盡學這些沒用的。你看你那個樣子，花錢讓你去讀書，你倒好，連個畢業文憑都沒混得。倒是哪樣籃球足球，哪樣國術拳擊亂七八糟學一大堆。是喊你讀書的嘛，未必是要你學回來做袍哥咋的？”
“我練習這些也是為了強身健體報效國家——”
“報個鬼！”
王守成罵得氣喘，歇口氣又繼續：“你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讀書也是老子掏錢，你啷個不說你自己做主嘞？哦，一遇到結婚你龜兒就要自主嘍，自由嘍!美死你，少給老子來這套。今天跟你說是通知你，不是同你商量，你娃莫搞錯毬咯！”
王守成不容兒子再分辨，一拍桌子站起來：“就這個樣子，下個月結婚。滾回你嘞縣公署好生等到起！”說完一拍屁股進了後屋，留下原地發呆的王劍唐。
王劍唐見父親怫然離開，知道話不投機，再多說也是無宜。也是憤然轉身離開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