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江南柳亂月,胭脂葬美人,蘇州河的畫船搖晃了一波煙花,唱罷了六朝金粉,迷醉了萬千士人。可是趙容宜所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歌舞升平是不知疲倦的虛與委蛇,醉生夢死才是最真實的孤獨與無奈。此刻異國他鄉,此刻孤身一人,此刻一襲青衣的瘦弱書生玉立燈火輝煌裏淡妝濃抹的一筆,仿佛一個突兀闖入這繁華的灰暗夢魘,又仿佛一個遠去多年的模糊背影。她本該是這世間最愛熱鬧的女子,卻在一生中最繁華熱鬧的季節裏遇上了一生中最單調沉寂的****,並因此成為這世間最漂泊孤寂的書生,遍看繁華而不染分毫。
“煙花還,紅塵亂,濃了江南,美人意闌珊;貼鈿花,綰發簪,閑來閑去,一盤棋局散。閑來閑去,棋局散……”那是蘇虞卿的歌聲,氤氳了水波春色、曉月紙船,低咽婉轉似箏鳴,悠遠纏綿若弦絕,時而消隱在琵琶聲裏,時而隨水波蕩漾而來,傳入孤立於甲板上的青衣書生耳裏。她遠遠望著遠處燈火迷離的胭脂湖畔,眼裏閃爍著濃濃的思念。千古繁華在她眼前,仿佛一個遠去的夢,不真實,又近在眼前。蘇州的虞卿,有著江南最美妙的歌聲,隻是,那歌聲沾染了煙花氣息,多了幾分不近真實的感懷。
歲月裏鋪滿了紛繁華麗的地毯,任光陰荏苒,卻早已成為了一片荒涼墓塚。那歌,唱盡了韶華與無奈,仿佛用生命在譜寫這世間最婉轉的哀涼、最纏綿的告別,不知是落寞還是灑脫。而聽歌的人呢?——
離了趙小四的瀟灑淡泊,今夜,隻有一個失意的趙四小姐。
風吹動,月影移,畫船悄聲默行,煙花裏的歌聲比最醉人的樂曲更加引人淚下,恰似那一波一波別離的笙簫。趙容宜輕輕地伸出右手,手掌裏雪白的月華晃了人的眼,抓不住,勿離散,伴隨著流動在晚風中的廣袖搖曳,朦朦朧朧。“望極藍橋,但暮雲千裏。幾重山,幾重水。可是,雪生,雪生啊,你究竟在何處?”書生低聲的低喃聲消失在風裏,埋葬了趙四小姐半生的浮華。
轉眼間,夜色濃,曲終人散,一河殘留的燈影打在了春暮的江南。她動了動幾近僵硬的胳膊,回首間寒氣漸散,露出一抹帶淚的苦笑,便也顯出些還活著的人氣來。抬首,便是冬歌那張萬千繁華過盡、隻餘笙簫碧影的臉,噙著淡雅寧靜的微笑,目光穿透索漠的寒空,遠遠望過來。仿佛隔了紅塵萬丈之遠,仿佛離了生死六道之苦。冬歌,仿佛一首靜靜流淌在冬日漫天大雪裏的歌,冬歌,又仿佛隻是在雪生消失後某個冬日裏最憂傷的祭奠。白衣碧簫,眉目如畫,清竹風楚,在漫長的歲月裏一直陪伴在她身側、與她同病相憐的漂泊者冬歌,此刻便斜倚在門簾邊,如畫般優雅、閑適。趙宜容想,在這樣充滿思念的景致裏,冬歌是不是也和她一樣百無聊、在默默地思念著某位已經故去的人呢?
猶且記得六年前那場封鎖靈鷲山的大雪,那個一身是血躺在深雪裏的孩子。那時候的冬歌,隻有十一歲。十一歲的小男孩,瘦弱無力,連五官都還未完全長開,白淨的臉上有著揮散不去的稚嫩,一雙無神的眼睛裏閃爍著明麗的微光。可就是那雙閃爍著光芒的眼睛,讓即使是厚厚積雪幾乎將他整個身體埋住,即使是冰寒氣息幾乎吞沒了凝結的血氣,即使……趙容宜還是遠遠覺察到了他。
那時趙容宜,雙十年華,早已過了最風華的歲月,就仿佛一隻蒙了塵的玻璃球,再也放不出璀璨光芒。青衣廣袖,狐裘如雪,一支碧簫,兩眼淡薄,倒真似一個偏偏風流公子,走在最瀟灑的旅程裏。那日正是她被困山上的第四天,天性不受拘束的流浪者早已無法忍受寺廟了無終日的枯燥,所以,她踏雪尋景來到了林中。大雪很容易讓人想起那個人,很容易讓人陷入無邊的惆悵。可是這是趙容宜,這是那個聞名中州的敢愛敢恨的趙四小姐,這是那個甘願拋卻富貴榮華、隻身一人獨闖天下的趙小四啊!很多年以後,當中州人再也想不起那個曾經轟動一時的趙四小姐的時候,或許還會有那麼幾個深處閨閣中的女子無意間念起曾經那一闋驚豔了時光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