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那道無遠弗屆的佛光
很多年以前,張青還是那個豔絕江南的“一丈青”的時候,她就知道很多男人都喜歡看自己酒醉以後的樣子。
其實那些酒是醉不了她的,隻不過獵物們想看,便施點仁心做給他們臨死前看看好了。
嫋嫋娜娜,腰身半軟,長長的眼眸像蒙了一層霧氣,讓人看也看不真切。——這些都是熟悉的套路,簡直要信手拈來,可是張青從未曾像此刻一般痛恨自己。
為什麼,喝不醉。
一個女人喝醉了,也許會發酒瘋;
可是一隻女妖喝不醉,那就隻能去發瘋了。
張青覺得自己真的已經發瘋了。
先是潰不成軍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金山寺,再是居然遂了男人的心願把自己派出去禍害蒼生的妖精們收了,接著在丁福壽麵前現了原形樂嗬嗬地看老頭子屁滾尿流……而現在,現在又找了個猥瑣的男人變作法海的樣子來滿足自己……
張青一腳踹開眼前那個畏畏縮縮的冒牌貨,扔開酒杯,直接拎起酒壺毫不客氣地大灌特灌,去他的顛倒眾生美豔絕倫,最後還不是敵不過那什麼狗屁的“慈悲”。
“慈悲……”張青冷哼,低頭去看滾了一地的酒壇子,忽然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看不清到底有幾個酒壇子了。
手腳發軟。
呼吸也不順暢起來。
莫非還真的醉了?張青在心裏荒涼地笑,然後繼續伸手去拿其他的壇子,醉就醉到不省人事才好,半醉半醒最難受了。
然後,舌尖也麻木了;
然後,胸口也麻木了;
然後……丁福壽摟著“漏網”的假張青進門,她終於發現不對勁。
那不是醉,而是雄黃。
真是瘋了。
愛個人愛掉半條命,喝點酒就直接喝掉一條命……張青死去活來地翻滾,腦袋裏嗡嗡地疼,像是有刀子扒皮抽筋一樣,她惶惶忽忽地就想起之前在樹林裏差點被人分食的情境,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拚命掙紮,腦袋裏隻想著一件事情——要是死了,他都不知道呢……
是啊,要是死了,那個男人都毫不知曉他的“慈悲”害死了一隻妖呢……張青昏過去之前,這麼迷迷糊糊地想。
他是真的不知道了。
法海寂寂地坐在樹林裏,有些無力,他不知道青蛇究竟去了哪裏。
那時侯青蛇奔出金山寺的樣子,好像身受重傷死去活來的是她自己一樣。
法海覺得心裏麵什麼地方有點疼。
佛法說,那是你的慈悲心在疼,它是不能看見眾生中任何一個受苦受難的。
他領悟地點點頭,跟著奔出金山寺。
渡己渡人。
青蛇也是他應當去救贖引渡的眾生。
可是,他,找不到,她。
他以前覺得青蛇是妖孽,罪無可恕惹人討厭避之不及卻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自己眼前;現在他要找她了,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一直等候在金山寺外的小葫蘆妖看見他渾身血漬,便遠遠地奔過來,問:“法海師父,您怎麼了,沒事吧?”
他卻一把抓過小妖,急切地問:“你有沒有看見青蛇啊?”
見小妖滿臉茫然不知所措,法海轉過身便朝著四周去喊:“青蛇!”
一開始,他喊:青蛇,你出來!
後來,他問:青蛇,你在哪裏?
最後,他覺得自己舌尖隻有兩個字:青蛇……可是這樣兩個字吐出來,便成了歎息一樣的語氣,低低地滾在喉嚨裏,軟弱得連自己都驚住。
真是要上窮碧落下黃泉。
隻不過,青蛇是永遠上不了九重天的,碧落便沒指望了;黃泉呢,難道她這樣快已經入了十八層地獄麼?
那天傍晚,小葫蘆妖驚慌失措地跑來告訴他和白蛇,說青姐已經被丁福壽抓去了,馬上要舉行除妖大典。
法海心一涼,抬腳急匆匆地便要往城裏趕。
他要救她。
一定要救!
不然。
不然,恐怕他的那顆慈悲心會疼痛致死……
白蛇他們追在身後,喊:“法海大師,如今你元神尚未複原,與凡人無異,太危險了。”
他仿佛愣了一下,旋即轉過身,看住身後幾個人笑起來。
“那又如何?”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的。
小葫蘆精不死心,勸他:“現在丁福壽不比之前,我們去救青姐,我們都會死的!”
法海仍舊笑一笑,他說:“既然害怕,那你便自行走吧。”
……
像是戲唱到一半陡然轉了腔調,忠的奸的紛紛模糊成了忠奸不辨,愛的恨的也漸漸含混成了愛恨不明,連千夫所指罪孽滔天的妖精居然都有那麼多人拚死拚活地來救。
草台子般的除妖大會上,丁福壽龍袍著身,滿臉堂皇地對所有人說:“趙宋無仁,朕領青岡軍勢如破竹,深受百姓愛戴。可恨這尾青蛇精,渾水摸魚,蠱惑我軍,導致我軍神誌不清,四處燒殺奸淫,敗壞了聲名。其實,都是這妖孽作祟,大家說該不該將她開膛剖肚割肉剔骨?”
此話一出,群情激憤,一浪浪地喊著“殺了她殺了她”,好像丁大王多麼萬民擁戴一般。
——所有的過錯都可以推給妖精。那麼多人恨丁福壽,可是他們更恨妖精……人類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出乎意料地團結。
張青覺得有些荒謬。
法海和白蛇從天而降的時候,她正被手臂粗的鐵鏈子鎖著,黑狗血潑在身上,劇痛之下現了蛇尾,心有不甘地掙紮抽搐。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叫好聲,像鞭子一樣抽在張青身上。
她始終是隻妖。
哪怕褪去一身皮,畫了桃花麵,嫋嫋地走在人群裏,隻要一旦露出點蹤跡,那些愛慕的親切的羨慕的眼神就瞬間變成了刀子。
異類,是該被除掉的。
丁福壽倒是有一句說的不錯,天有異象,鬼魅橫行,烏雲壓城,……統統都是青蛇精招惹來的災禍。
張青也知道自己是真該死。
可她無論如何都不想死在這樣齷齪糟糠的丁福壽手裏。
一把匕首,淋了狗血。
瞄準了蛇的七寸就要紮下來。
張青慘叫。
法海心一緊,眼睛瞪得凶狠,眨眼間金剛印便已劈手祭出,直直打向丁福壽和假張青。飛沙走石地打了一陣,待到逼退了青岡軍,法海與白素貞便急急救了張青而去。
推翻前因,重塑後果。
誰也沒想到,金山寺的法海大師竟然會出手去救一隻無可救藥的蛇妖。
法海也沒想到。
他守在眾人避難的祭台外,揮著禪杖抵擋丁福壽的人馬,耳朵卻聽見張青在裏麵斷斷續續地對小葫蘆精說:“小葫蘆,我……喝了雄黃酒,現了……原形,你想辦法……趕緊幫我變回來……”
他的慈悲心一瞬間,又酸又軟,又疼又脹。
像是活了,又像是要死了。
法海想要仔細地琢磨這種感受,可他沒有這個時間。
——張青之前招來惡靈在占據地府之後,吸收了人間怨恨,終於氣焰囂張地入侵天庭,企圖橫掃乾坤荼毒生靈。法海隻消抬起頭,就能見著鬼氣森森盤亙天宇。
而佛法曾告訴他,要普度眾生,便是不可放棄生靈,不可屈於邪魔。
所以他想,他理應解決這場禍事,理應規勸惡靈回歸地府,理應受住這原本屬於張青的劫難。
法海在惡靈堆裏苦苦勸誡。
張青卻在一旁無動於衷地自斟自飲起來。
美人靠,竹葉青,朱漆回廊。
縱使陰風陣陣,也美得像幅畫一般。
張青冷眼看著法海的禪杖被惡靈奪走,看著法海身受重創,看著法海站在自己身前抵擋著衝過來的惡靈……
她看著法海做這一切,麵上卻又平靜得像個路人。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把玩著手裏小小一隻酒杯,以一種無波的音調說,“我的事,不用你們管。”
她又說:“你們幫不了我,你們走!”
這些話,她說給法海聽。
可法海不聽。
法海堵在院子裏,巍巍似一座鍾,迂腐且固執,搬又搬不走,抬又抬不動。
張青忍不住閉上眼。
他和她認識了好多好多年,其實張青早該知道,他從來都不肯聽她的。
從前她對他說,願意忘記過往洗心革麵,跟著他做一對平凡夫妻。他罵她不知羞恥。
後來她對他說,你不當和尚我就不去害人,我們從頭再來。他罵她冥頑不靈。
現在她對他說,這是我該受的罪,你讓惡靈把我吞了別再管我。
結果……
結果他的血和眼淚一起流下來。
他對著糾纏不放的惡靈說:“你們動這麼大的怨恨心,無非是怪天地不仁對你們不公,可是前世因今世果,這一切都是天道,這一切都是你們應該承受的命數!”
張青睜開眼,在心裏罵一句“放屁”。
什麼天道,什麼命數,什麼不可逆轉,什麼自由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