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解
農村題材的詞在詞史上不多見,直麵農民之慘痛疾苦的就更少。然而在清初的陽羨詞派手中,“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現實精神與曆史責任感使這一類型成為了他們著力抒述的重大主題。陳維崧作為該派宗主,自然首當其衝,《南鄉子·江南雜詠六首》即是其中一組力作。這裏選的是組詞的第一首和第四首。前一首寫水災。在天水交接的浩茫中,一隻小船穿過籬笆。這是詞人在蒼蒼澤國中給我們攝取的一個特寫鏡頭。尋找湮沒在水下的可憐的財物?或者尋找一點可以果腹的吃食?詞人不說,但一種蒼涼已透現紙端。由此展開去,豈僅這一隻小船在孤寂地漂泊?千家萬戶其實都在饑寒交迫之中!他們隻能穿著草鞋,迎著夕陽,撈幾顆蝦來作一家人的晚餐了。可是即便這樣蕭瑟的生涯,依然還不能躲開令人窒息的苛捐重稅。後一首開篇就是酷官暴吏的《下鄉圖》。所謂“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柳宗元《捕蛇者說》中這怵目驚心的一幕依舊不走樣地上演於每一寸土地!詞人不作評論,輕輕點染以“如鬼”二字,即已活畫出了暴吏們猙獰可憎的麵目與民眾發自心底的極端憤懣之情,筆調冷峻之極。以詞特別是小令的形式抒寫類似杜甫《三吏》、《三別》的主題,是陳維崧的創新,足以見出他的真膽識、真精神。用筆則意不說破,鋒芒內斂,若綿裏藏針。評論家多有為迦陵詞不能“沉鬱”而感到遺憾的,此類作品可正其謬。
《點絳唇夜宿臨洺驛》①晴髻離離②,太行山勢如蝌蚪③。稗花盈畝④,一寸霜皮厚⑤。趙魏燕韓⑥,曆曆堪回首。悲風吼,臨洺驛口,黃葉中原走。
注釋
①臨洺驛--在臨洺關設置的驛站,在今河北省永年縣西,為古時冀晉豫地區交通要道。②晴髻--比喻的說法,形容晴空之下,群峰起伏,有若發髻。黃庭堅《雨中登嶽陽樓望君山》雲:“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此用其意。離離--排列密集貌。③太行山--山名,蜿蜒於河南、山西、河北三省,由臨洺驛西眺可見。④稗(bài敗)--即稗子,雜草名,形狀似稻。稗花--指稗子抽穗,遠望如花開。⑤霜皮--月光照著稗草,表麵如霜般清冷。⑥趙魏燕韓--古國名,為戰國七雄之四國,位於今河北、河南、山西一帶。
講解
一般說來,小令由於篇幅短狹,很難寫得波瀾壯闊,騰躍激揚。陳維崧則以他出眾的才華和驚人的創造力在令詞中描繪出一般隻能寓於長調的慷慨沉雄境界。這無疑是他對詞的發展作出的又一貢獻。本篇作於康熙七年(1668)十月。這年夏天,陳維崧由避禍八載的如皋冒襄家入京謀職,雖得到龔鼎孳等大僚的激賞,仍失意而歸,去河南商丘探望入贅的四弟陳宗石。初冬日,途經臨洺驛投宿,在蒼茫夜色中俯仰今古,感慨萬端,故國之痛與身世之悲一並兜上心頭,因有此作。詞上片寫眼中景,開頭便連用兩個奇特的比喻:一是把岩巒靜矗之狀比作發髻,一是把山嶺躍動之勢比作蝌蚪。前者猶可,後者則氣魄特大,眼界特高,詞境頓時為之一振。此種句子非胸吞雲夢者不能道,最能見出迦陵的獨異處。三四句寫近景,以盈畝的稗草暗示連年兵禍帶來的荒涼滅寂,為下文吊古之幽情伏筆。其“一寸厚”三字質感逼真,力透紙背。下片轉入抒情,激蕩的情思漩起。“趙魏燕韓”誠然是吊古,卻也未始不是一個“故明”的符號。就在不到三十年前,此地不還是血火交映,滿目瘡痍?而自己心懷黍離之悲,行役天涯,日暮途窮,此時心境又怎一個“愁”字了得?於是,悲風怒叫,黃葉飆飛中,一個詞人踽踽獨行、蒼涼悲憤的形象纖毫畢現。“悲風吼”三句淩厲之極,那吼聲裏也正包涵著詞人的鬱勃心音。
詞作風格:
陳維崧詞作的風格。自宋代以來,詞的風格分類不外乎兩種,即婉約與豪放。陳的詞是明顯屬於後一種的,這點無可非議。我們知道,宋代的豪放詞派主要以蘇軾和辛棄疾等人為主,雖然也有劉克莊、張元幹、陳亮等,但成就遠遜此二人。如果加以留意的話,我們會發現,蘇東坡的豪放詞更多的是表現出一種曠達,而辛棄疾的詞則是雄深雅健,在刀光劍影中仍不失儒雅的氣度。陳維崧的詞不但延續了他二人的寫作格調,還增加了一種霸悍之氣,更加咄咄逼人。這種霸悍之氣主要表現在抒情的爆發力上。我們不妨在此與稼軒的詞風作一下比較。我們常說稼軒的詞“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多撫時感事之作,雄深雅健的詞風匹世無雙。這種詞風的構成,一種說法是來源於鄒祗謨所說的“他的詞是從南華、衝虛中得來”,即受老莊的影響更為深遠,這是辛氏的詞深的一大原因;另一種說法是劉熙載在《藝概》中論述蘇、辛詞時指出的“瀟灑卓犖,悉出於溫柔敦厚”,就是說受到了儒家詩教的滲透。另外,稼軒所處的時代,他本人的閱曆、學識、身份、個人稟賦等也決定了他的詞風。那麼為什麼陳維崧的詞風與稼軒有那麼大的差異呢。前麵已經講過了,陳維崧經曆了曆史的巨大動蕩,這對他的思想觀念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古代儒家曾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事原則,但滄海桑田的變化淡化了陳維崧的老莊思想,心理的重創和身世的磨難,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衝刷了他溫柔敦厚的觀念,他的悲愴心緒,他的無可排解的憤悶化作了“剗然嘯空”之音。壓抑的情懷在詞中得以激射出來,因而使他的詞中有一種獨異的霸悍之氣和巨大的衝擊力。這霸悍二字,應當這樣理解,從藝術風格的概念來說,是骨力勁挺,氣勢渾茫磅礴,神思飛揚騰躍,情致酣暢淋漓。這種氣勢,一是他在詞的寫作藝術上達到了自由超越的程度,以往的觀念難以再作束縛;另一方麵,又由於他精通曆史,有史才,同時將歌行和賦等筆法充分運用到了他的詞中,縱橫議論,洞照古今的手法使他的詞在抒情的空間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寬。所以,主客觀等多方麵的因素促使他的詞能夠另拓疆域,自辟門徑,發揮了蘇、辛的短處,成就了非凡的造詣。前麵我們講了陳維崧的所處的時代、詞的曆史地位和他的藝術風格。下麵,我想結合他的幾首詞來分析一下他的詞的藝術特點。
陳維崧是位比較全麵的詞人,他不僅擅長寫長調,寫豪放一類的詞,而且也兼擅小令和慢詞,且藝術性都比較高。但如果從他才力展現的角度來看,長調則是最能體現他的才情和駕馭能力的。而且在長高調中,豪放類的詞居於主要地位,這就構成了他的詞的主要風格。要總結他的詞的特點的話,我想就我的看法而言,應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麵:一是他精於用典。這和他熟讀史事關係很大,他往往一首詞中參雜著十幾個典故,如果不熟悉這些典故的話,就很難理解詞中所含的深意。我在此舉一首詞為例。陳維崧曾寫過一組汴京懷古的詞,調子用的是滿江紅,共十首。這十首詞,結合地理、曆史、人物等,用了大量的典故。其中第四首寫的是“吹台”,全詞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