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政密訪雲夢大澤,出於何種目的,無人知曉。甚至連他自己都有些不解。長平之戰後的數年來,秦軍敗績連連,銳氣大挫;如今終於反敗,神速滅韓,卻沒有為他帶來絲毫欣喜。六國、中原、天下……還有什麼?他心裏沉甸甸地承載了太多。直到一日,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他泛舟在白霧茫茫的大湖之上,岸邊傳來飄渺的仙音,他四處尋覓,依稀看見不遠處的岸邊有一個青衣仙子,坐在一塊巨石邊,石上寫著四個蒼勁的大字“雲夢仙境”。嬴政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這個夢,隨意找了個借口,就帶著數十名侍衛,一路直奔雲夢澤。嬴政並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君王,自幼一波三折的遭遇將他磨煉得敏銳而早熟。但是這一次的舉動卻與他以往大相徑庭。他忽然自嘲地冷笑了一下。“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清亮的歌聲劃破晨霧,在空氣中顫動。嬴政和侍衛都是一驚。一來這首曲子乃是秦風,在此荊楚之地聽到秦風,不由得倍感親切;再者,這聲音實在是太過美麗,如一縷春風輕揉地吹過心頭。嬴政策馬前行,迎著晨霧走來一個女子,蓮步輕移,青綠色的衣擺在薄薄的晨霧中更顯青翠。雖是尋常布衣,雖是不加妝飾,但那份清麗脫俗足以勝過一切人間絕色。一個侍衛見嬴政發愣,自作主張地想去攔住女子,嬴政擺了擺手,策馬上前。惜玥正陶醉在自己的歌聲中,眼前突然竄出一人一馬。“姑娘如何會這首《晨風》?”惜玥不解地望著來人,沒有回答。這首秦風是她從秦慕楓那裏學來的。秦慕楓雖然很少提到故土秦國,卻偶爾會在夜晚唱著秦地的歌謠。惜玥聽久了也會唱了,隻是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因此,《晨風》二字對她而言是陌生的。嬴政的心裏閃過那個夢境,泛起一陣波瀾。雲夢大澤、綠衣仙子……原以為是個可笑的夢,莫非真有美夢成真這等事?“你為何不答?”侍衛見女子竟無視嬴政,忍不住大喝。嬴政衝侍衛們一揮手:“爾等走開!”隨後翻身下馬,走到女子麵前。惜玥仰起頭,望著麵前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臉有硬朗的輪廓,高高的鼻梁,細長的眼睛射著威嚴而犀利的光。他束著頭冠,一身黑色的鬥篷使還很年青的他看起來無比莊嚴。惜玥覺得他就像一座巍峨深山,豪邁穩重、氣勢逼人、深不可測。尋常人,即便是男人,麵對嬴政時都會被他的氣勢所震懾,更不敢直視他的雙眼。但是,眼前這個神秘的仙子,卻仰著臉望著他,花瓣一般嬌嫩的臉龐尚帶幾絲稚氣,清澈的目光中沒有懼怕、沒有諂媚、沒有欺騙,隻有純潔和真誠。這時,惜玥笑了一下。嬴政從未見過那樣明媚的笑容。他見的最多的女人便是趙姬,那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母親。趙姬在他麵前,隻有垂淚與哀歎;他在趙姬麵前,隻有掙紮與迷惘。他原以為女人都是危險的,所以他立下誓言:王不立後。因為,他並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清麗的女子,還有這樣一塵不染的眸子。嬴政覺得心弦被什麼撥動了。他打量著眼前這襲粗陋的布衣,這雙挽著竹籃的白嫩小手——這樣的女子,應該擁有最好的一切!接下來,惜玥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來者抱上馬背,來不及掙紮,馬已揚蹄如閃電般飛奔起來。她隻感到摟住自己的手火焰般滾燙:“你……是何人?”男人目視前方,沉默不語,輪廓很深的臉卻讓她看不分明了。鹹陽。這個陌生的地方讓惜玥喪失了時間概念。入城時是月夜,她在顛簸的馬背上隻隱隱約約看到規整有序的城,看到迷離炫目的燈海,卻無法仔細看看這座壯麗宏大的都城。嬴政將她安置在宮裏,便再也沒有來過。每日有侍女周到的伺候,有精美可口的菜肴,有精致絕美的華服。但惜玥卻仿佛還在夢中一般。這一切太突然了。她拚命回憶,都無法理出頭緒。後來,侍女告訴她這裏是鹹陽,那個黑衣的男人便是名動天下的秦王嬴政。她坐在窗前,望著宮殿沉思。重重的殿廊讓她覺得不適應,她開始懷念雲夢澤,懷念那片一望無際的遼闊,懷念茅草屋,懷念秦慕楓。想到秦慕楓,惜玥不安起來。她的不辭而別,一定會讓秦慕楓焦急萬分。回憶著他溫柔的微笑,還有眼底難以覺察的淡淡憂傷,惜玥不由得一陣心疼。嬴政沒有來找惜玥,是因為又生變故。趙姬染疾,命在旦夕。猶豫再三,他還是動身去了南宮。南宮的清冷超越了他的想象,庭階寂靜、落葉滿園。推開虛掩的門,一陣苦澀的藥味撲鼻而來。屋內很大,卻沒有什麼擺設,更顯陰冷,昏暗的光線中偶爾看見飛動的塵灰。嬴政努力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走到床邊。他又看見了這個女人。往事曆曆在目。他憶起在邯鄲為質時,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就是這個女人;等他登基為王,和仲父呂不韋糾葛萬千、控製朝野的,也是這個女人;終於自己親政了,但背地裏與嫪毐私通,使得廟堂蒙羞、萬人嘲笑的,還是這個女人……然而,歸根到底,她不過是個女人,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對她,該是恨?還是愛?嬴政想得有些頭疼,呼吸急促起來,胸脯劇烈的起伏。一旁的趙高眼明心快,試探地問:“君上累了,不如今日且回寢宮歇息,改日再來?”嬴政沒有理會趙高。眼前的趙姬麵容枯槁、白發蒼蒼。記憶裏的母親總是光彩照人,明豔婀娜。她幾時成了這樣?嬴政情緒激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忽然閉上眼睛,轉身走了。趙姬的事情讓嬴政煩躁了幾個夜晚,徹夜難眠。他煩悶地翻身起床,走出寢宮散心。夜涼如水。嬴政漫無目的地走著,思緒比地上影影綽綽的樹影還要雜亂。他沉重地歎了口氣,迎著夜風閉上了眼睛。一陣美麗飄渺的歌聲劃破夜空,“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睍睆黃鳥,載好其音。”一曲終了,嬴政眼中已有了淚光。猛地回過神時,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匆忙揉了揉眼睛。再一看,自己已被歌聲吸引到了惜玥所住的宮殿。接連不斷的波折差點讓他忘了這個從雲夢澤帶回的仙子。他情不自禁地走進宮門,隱隱約約看見惜玥站在院內的長廊上,還是不加修飾的長發,沒戴任何珠玉環佩,隻是換了套綠色絲緞的衣裙。夜風吹起她的衣擺,果真似仙女下凡一般靈動。侍女們都入睡了,為什麼她還不睡?是不習慣住在這裏?“誰?”妖精的神經是極度敏感的,惜玥感到有人,警戒地退後幾步,一看見從陰影裏走出的是嬴政,她的表情一下子輕鬆了。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位秦王並不是什麼壞人。“住不慣鹹陽?”他的聲音讓人覺察不到絲毫的情緒。“不是。”“那為何三更還不歇息?”“那為何三更還不歇息?”惜玥學著他的聲音,反問道。嬴政卻沒有笑,但陰沉的臉上似乎溫和了一些。“不喜歡我給你的珠寶?”他避開了惜玥的問題。惜玥搖了搖頭:“戴著好沉。”嬴政微微一怔。多麼坦誠的回答!為何聽來卻如此陌生?他的眼前閃過那些佳麗們受賞時眉開眼笑的臉,內心泛起一陣厭惡。也許她們要的並不是那些,也許她們也不喜歡那些賞賜的綾羅綢緞,可她們故作受寵若驚的反應都不約而同。從十三歲繼位到現在,身邊還剩多少真的東西了?嬴政歎了口氣:“你叫什麼?”“惜玥。”惜玥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你識得字?”惜玥點了點頭。“你是楚人?”惜玥搖搖頭,轉念一想,又點點頭。嬴政的目光溫柔了一些:“那首《凱風》,很美。”“《凱風》?”那首曲子是惜玥跟秦慕楓學的。當時,秦慕楓說他初聞此曲,潸然淚下,惜玥聽了哈哈大笑,因為她一直不明白歌裏唱了什麼。秦慕楓也從未告訴她,這首曲子名為《凱風》,唱的是母親的養育之恩。“可是我唱歌將你吵醒了?”惜玥大大的眼睛直視著嬴政,仿佛一汪溫潤的溪水。嬴政突然淡淡笑了。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惜玥默默看著那個高大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夜色中。她發現,年青的秦王其實笑起來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