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雄渾典雅、理足氣充的大師八股。
胡友信的八股文的另一個特點是布局宏闊,大氣磅礴,精神一氣貫注,使其文章具有渾浩流轉之勢。題目出自《中庸》的《書同文行同倫》便是這方麵的代表作。
“書同文,行同倫”二句,按照《四書集注》中的傳注,是“言天下一統也”。該文抓住“同”字,闡釋周天子以德一統天下之氣象,全文大氣盤旋,精神充實,黃鍾大呂,雄渾典雅,被王耘渠稱之為“典製題之極則”,說“自來以思泉先生配震川,以集中有此巨製耳”。江若度則誇它“精微廣大,真是文章巨觀。此在先生集中,是最上乘文字”。馬君常則感歎說:“高文大篇,不讀此不知先輩開辟手也。”(以上引文,均見《明文鈔》五編該文評語)隻要認真讀一下該文,便會感到有一股渾浩之氣貫串全文,稱得上是理足氣充,故知上述評語並非虛譽。
該文結構上也有特點,以兩大股分別闡釋“書同文”與“行同倫”兩句,這種結構方式已具有隆慶、萬曆時文的特征。由於周文武是應運而興,所以有議禮考文之事。文武便是德,應運便是時,應運而興便是位,以此而議禮考文,為臣下者哪能有陪上之理,這些都是本題真正的脈理。故出股的股頭以“是文也”三句,抉出所以同之故;以“天子為先世守謨訓”三句橫寫同字,“點畫形象”四句豎寫同字,“雖魯有《春秋》”七句應證同字,“周家開斯文之統”至末,又歸結到周文武應運而興以作收局。每股中環環相生環環相扣,邏輯關係極為嚴密,將“書同文”之精義揭示無遺。
受時代的影響,胡友信也融液經史,以古文為時文,所以他與其他人一樣,十分重視移植古文的寫作方法,對傳統的八股體式也有所突破,其八股文往往寫得機巧工整,非常人所能及。如其《參乎吾道一以貫之》一章題文,構思巧妙,結構謹嚴,篇法、股法俱求精雅,“清機灑脫,使閱者心且一開”(見《明文鈔》五編該文評語)。其《天下有道》一章題文,被方苞譽為“氣清法老,古意盎然,幾可繼唐(唐順之)、歸(歸有光)之武。”(見《明文鈔》五編該文評語)
由於胡友信的八股文具有以上特色,故被人稱為八股文大家,並將之與歸有光並稱。然而胡友信為文過分追求技巧,常有雕琢之痕,不若唐順之、歸有光之文“出之若不經意”。其文雖體大思精,理真法老,但由於在古文與八股文的融合上尚未達爐火純青之境界,故古文疏宕之氣,先正清新之韻在其文中就難找到,這也是作者所以不及歸有光、唐順之的地方。
不過,胡友信的八股時文追求理足氣充,且大體不違傳注,又機巧工整,容易為後學者仿效,故其文在萬曆以後的八股文壇,流傳摹寫,仍享有很高聲譽。
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
即刑罰所以失中,知禮樂不可廢也。
蓋刑罰係民甚重也,以禮樂廢而不中,君子能不求其端哉!
夫子意曰:政有相因,敝有必至。名之不正也,其漸之敝,可一二道哉。
禮樂所以飭治,刑罰所以懲奸,皆政之大也。然唯極辨之朝欽恤於五用,亦唯大順之世盡心於一成,兩者相反而相為用也。
今以名之不正,至於禮樂不興也。
是品式之等差,所為取象於高卑者,皆壞而不飭。
聲氣之流動,所以幽讚於剛柔者,悉敝而不修。
夫禮,序也。序之反為紊,即無所不紊,而刑罰之用,亦顛倒而失其平。
樂,和也。和之反為乖,即無所不乖,而刑罰之施,亦暴戾而失其理。
非有以整齊其型範而幾民之興行不能也。既蹈於無知,又以恣肆之身臨之,將不嚴天威,不敬民命,唯憑其意周內之而已矣,安望其中倫而悉無偏倚乎?
非有以蕩滌其邪穢而希民之向方不能也。既扞於文網,又以慘刻之心繩之,將疾痛不相關,死生不相恤,唯任其意文致之而已矣,安望其中則而果無低昂乎?
獄之為條煩而難稽,刑之屬數千,罰之屬亦數千,非嫻於節文而平於好惡,必不能有倫有要,而詳其麗於法之中,不詳其麗,不中也。
獄之為情變而難盡,或上刑則適輕,或下刑則適重,非觀於會通而融於拘攣,必不能惟齊非齊,而權其比於法之外,不權其比,不中也。
出乎禮即入乎律,降典與布刑非二物也。故禮之壞也,其究即刑之濫也。
喜之中節為和,怒之中節亦為和,用樂與用刑皆此心也。故樂之崩也,其究即刑之淫也。
籲!由此而正名之宜先,豈不深切著明哉!
【評析】鄧以讚及其恪守雅正傳統的八股文。
在隆慶、萬曆時文趨新逐異,文風大變之際,鄧以讚是一個堅持雅正傳統,能“綜覽古今,直寫胸臆”的異數。
鄧以讚,字汝德,新建(今屬江西)人。從小即聰穎異常,又好讀書。他幼時,見父親與人論學,便牽著父親的衣服尾隨而去,間或答幾句話,竟像是有學養的老儒之言。
鄧以讚也是一個追求新潮流的人,未第時曾從王陽明的高足王畿遊,接受了良知學說。然而,在為人處事上,他仍遵奉儒家的倫理價值觀,“篤於孝行,躬行實踐”,“品端誌潔”(《明史·鄧以讚傳》)。他的八股文寫得理正氣足,頗有嘉靖以前之文風,“無流入禪寂之弊”。
隆慶五年辛末(1571年)科會試,由輔臣張居正出任主考,他從維護明王朝的統治根基出發,要矯正“嘉靖末年蕪靡極矣”的八股文風,下令“試題必明白正大,無或離析章句以為奇異,無或避忌趨好以長諛佞。掄文必崇尚雅正,無或眩華遺實以滋浮靡。有能綜覽古今,直寫胸臆者,雖質弗棄。非是者,雖工弗錄。”(《張太嶽集》卷之七《辛末會試錄序》)鄧以讚剛好參加了這屆會試,他的文章既雅正又風逸,便與明末著名文學家張岱的曾祖父張元忭一起被張居正取中。鄧以讚“舉會試第一,廷試第三,授編修,而元忭以廷試第一,授修撰”(《明史·鄧以讚傳》)。他們的墨卷還被張居正下令刊刻,頒示天下,以作範文供天下士人揣摩學習。
然而,時代潮流不可阻擋,八股文發展至隆慶、萬曆,變革之舉,勢在必然。盡管張居正以其無上的權力力倡文歸雅正,他在世時也一度起過一定作用,等他一死,八股時文的變革狂潮如決堤之水,勢不可擋,且涉及內容、文體、語言等等各個方麵,這是張居正始料所未及的。連鄧以讚、黃洪憲、張元忭這些被張居正樹為樣板的傳統派八股文名家也難免受到影響,其文也在與時俱變。鄧以讚且對張居正這位恩師一些不合儒家正統觀念的行為“時有匡諫”,令張居正大為不悅,他本人也隻得稱病退隱田園,這也是令張居正所始料未及的。
鄧以讚受八股文所灌輸的儒家觀念浸染太深,居官每以直言。他曾幾起幾退,先後任過南京國子監祭酒、禮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皆因事不久即力辭而去。《明史》說:“以讚登第二十餘年,在官僅滿一考。居母憂,不勝喪而卒,贈禮部尚書,諡文潔。”
鄧以讚作為傳統派八股文的代表,其文之特點,首先表現在其內容的雅正上。他深明書理,且認題細,文皆切合題旨,自然會符合雅正的原則。
鄧以讚文在內容上的特點與嘉靖以前那些八股文名家相比,盡管在對經文的理解上也時出己意,並非恪遵傳注,但並沒有多少突破。他之所以能在隆慶、萬曆時卓然自立,自成一家,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追隨時代的步伐,在文章的作法上追求完美與完備,使其文具有很高的技巧而又巧妙無痕,古文與時文的融合在其文中表現得十分明顯,深受時人的推崇並成為揣摩的對象。這一點在其《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一文中體現得特別明顯。
這篇八股文的題目出自《論語》,朱熹對這一節經文的傳注中說:“事得其序之謂禮,物得其和之謂樂。事不成,則無序而不和,故禮樂興。禮樂不興,則施之政事皆失其道,故刑罰不中。”
鄧以讚在文章中根據傳注來闡發禮樂與刑罰的關係,從禮樂不興內講出刑罰不中的原因,揭示禮樂不興則刑罰必會出現種種弊端。因作者洞悉個中原委,後比從刑罰中想出禮樂精蘊,剖析精詳,其理則融會六經,又切中時弊,無一句書生氣,也無一字宦稿氣,稱得上深厚爾雅。作者還有獨到之處,其後二比從禮樂說到刑罰用順遞,股頭說無禮樂所以用刑罰,補義精密,這層意思以前無人見到,為作者獨到之解,足以補傳注之不足。由此可知鄧以讚雖然在內容上遵循儒家經典,但由於學識廣博,文中又時有精當之己見。
這篇文章雖理境精深,卻在文章體式、用語及作法上均突破了傳統。為了將禮樂與刑罰的關係闡釋詳盡,作者用的不是八股而是十股;因明代錦衣衛等濫用刑罰之現象十分突出,為了針砭時弊,作者在語言的使用上也對傳統有所突破,使用了一些先秦之後的語言,如“文網”等等。至於其作法,則與古文沒有區別。方苞稱此文“其氣則浸淫《史》、《漢》,其法則無所不備”(見《明文鈔》五編該文之評語),這是有其道理的。這篇文章的“篇法、股法,有前後,有深淺,有虛實,有順逆,有平側,有分合,百法俱備,無美不臻”(見《明文鈔》五編該文之評語),使一篇八股文如同一篇論述性古文一樣,可見鄧以讚受時代影響之深。
女有餘布
有無售之女功者,弊在不通功也。
夫女而餘布,無複用之矣,不通功弊至此乎!
且天地物力,不可獨不足,不可獨有餘,如子說,特農有餘粟乎!
女之有布,豈徒使之自有餘,固將持杼柚之勞,以佐時之急,因而收尺寸之利,以補己之闕耳。
乃今功不通矣,女功其何售焉,事不易矣,內事將安鬻之?
所謂女之用,不過一絲一縷可以卒歲,而卒歲之外,竟不得而貿易之也,遂將為長物乎?
所謂布之用,不過一裘一葛以備裳服,而裳服之外,不可裂而別用之也,得毋有虛積乎?
蠶而繅之,苧而織之,女非少怠也,而用不加廣,沉積而莫貸,徒以其物填笥筐耳。
寸而累之,尺而成之,布且日多也,而貨不益貴,壅滯而難售,卒亦朽紕而不可用耳。
夫耕問農而織問女,各有司也。一人織而數人衣,互濟也。
女餘於布,於女得矣,如不織布而衣者何,必有因而受其寒者,是無布者病也。
布自有餘,於布足矣,奈出於布之外者何,且有因而怠若事者,是有布者亦病也。
況天下之功,不止一女,而無用之積,盡如此布,然後知通功易事之不可已也夫!
【評析】才子型的八股名家湯顯祖及其清純生動的八股文。
在高手如雲的隆慶、萬曆八股文壇,湯顯祖是一個出類拔萃者。當時有“江西四雋,缺一不可”之說,這四個人即鄒泗山、萬國欽、湯顯祖、葉修。他們同是江西人,同為萬曆十一年癸未(1583年)科進士,且同是隆慶、萬曆年間八股文名家。鄒泗山以文風衝夷,萬國欽以簡古,湯顯祖以名雋,葉修以理解精醇、機法綿密著稱於世,故又有“四雋一榜並列”的說法。到清代,趙吉士則把他與王鏊、唐順之、瞿景淳、薛應旂、歸有光、胡友信、楊起元等並列為明代“舉業八大家”(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七),特別推崇他的八股文。不過,長期以來人們隻講湯顯祖的文學成就、戲劇作品,卻隻字不提對其一生思想和文風有重大影響的八股文,因而對湯顯祖的認識和研究就隻能處於一個浮淺的層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湯顯祖,字義仍,號若士、海若、海若士,自署清遠道人,晚年自號繭翁。所居書齋自名為玉茗堂、清遠樓。撫州臨川(今屬江西)人。為中國明代傑出的戲劇家、文學家。他的傳奇作品“臨川四夢”,以橫溢的才華和遒勁的筆墨塑造出生動而又豐滿的藝術形象,同時也融會了晚明進步社會思潮的精華,使其登上了時代思想文化的頂峰。
湯顯祖出身於書香門第,祖上四代皆有文名。祖父湯懋昭,幼年即補了弟子生員,地方上的讀書人推他為“詞壇上將”。其父湯尚賢,少年時即為廩生,知識淵博,作文古奧,是位舉行端方的儒者。湯顯祖生於這樣的家庭,自小即受八股文和詩文寫作的訓練,儒家經典爛熟於胸。因八股文講求排偶,他從小即學會作對子。五歲時以善於作對子而聞名於鄉。十三歲時,縣學訓導主持考試,要湯顯祖回答所謂“形而上”這一難題。湯顯祖指著課桌說:“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縣學教官無不驚歎稱奇。次年,他即考中秀才。二十一歲時中舉,聲名大著。
從小即開始的八股文寫作,使儒家正統思想在其頭腦中深深紮根。他中舉後進京會試,這時首輔張居正為網羅海內名人,以壯大子侄聲勢,特邀湯顯祖與其子交遊。湯顯祖為人剛正,認為這與聖賢之道不合,毅然拒絕。結果,萬曆五年丁醜(1577年)科、八年庚辰(1580年)科兩次會試,張居正的兩子嗣修、懋修分別中了探花、狀元,而才華橫溢的湯顯祖卻名落孫山。直到萬曆十一年癸未(1583年),即張居正去世後的第二年,湯顯祖才考中進士。次年,被授以南京太常寺博士之職,後任南京禮部主事。
萬曆十九年辛卯(1591年),天下災異相連,三月又逢星變,湯顯祖憂國憂民之情大漲,便上《論輔臣科臣疏》,彈劾大學士申時行等人誤國,字裏行間對神宗皇帝也予以譏刺。為此,他被貶為徐聞縣(今屬廣東)典史。兩年後,遷任遂昌縣(今屬浙江)知縣。
湯顯祖在遂昌任職五年,顯示出很強的行政才幹,他為民興利除弊,政績卓著,深受當地百姓的愛戴。他的事跡,在遂昌百姓中代代口耳相傳,直至道光年間,其《聽說迎春歌》猶在當地傳唱。然而,此時已是一個不要理想,不講人格,隻認金錢的時代,湯顯祖所奉行的儒家道德觀和價值觀已不合時宜,雖然湯顯祖在遂昌深受百姓愛戴,可是由於他對朝廷的腐敗政治始終采取一種批判的態度,所以受到朝廷當權者的排斥。湯顯祖開始察覺到這個社會與自己的理想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決計投劾還鄉。萬曆二十九年辛醜(1601年),首輔沈一貫等人借察政之機,以“浮躁”的罪名將他罷職“閑住”。從此之後,湯顯祖在臨川過著隱居著述的生活,直至病死。
縱觀湯顯祖的生平,可以看出在他任遂昌知縣之前的歲月裏,雖屢經挫折,還保持著一種極力探求社會和人生出路的積極態度。此後,他因無路可走,奮鬥終究歸於失敗而看破紅塵,陷入了“厭逢人世懶生天”(《湯顯祖詩文集》卷一四《達公來,自從姑過西山》詩,載於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的深沉悲哀之中。他的所有文字,包括其文學作品和八股文,也以此為分界線,大致呈現出比較昂揚或比較低沉的格調。
早年,儒家正統觀念在湯顯祖的頭腦裏占據統治地位。雖然他在少年時期即拜王陽明學說的分支泰州學派著名學者王艮的三傳弟子羅汝芳為師,但直到他中進士之前,泰州學派的思想並未對他造成大的影響。他的詩文,特別是他的八股文中所表現出的是正統的儒家思想,即便是到了湯顯祖被追論削籍,回鄉閑住,在指點那些慕名而登門求教八股文的弟子,如中進士後當過達州、遵義知府,官至福建鹽運使的黃太次;號稱臨川“後四才子”的晚明八股文大家陳際泰、羅萬藻、章世純、艾南英等人時,他仍授之以正統的儒家觀念。陳際泰、羅萬藻、章世純、艾南英四人在天啟、崇禎年間能掀起一場八股文回歸傳統的運動,與湯顯祖的教誨不無關係。
湯顯祖的八股文一般都思想純正,然而針對性強,言之有物,無當時的空疏之風,且講究寫作技巧,這從他十四歲考中秀才的《女有餘布》題文中即可看出。
這是湯顯祖十四歲考秀才時的試卷。試官讀後大為驚喜,說:“一尺布作九州被,真奇才也。”(見《小題初集·啟蒙》該文評語)立即將其取為生員。
此文雖是考場中的急就篇,且湯顯祖當時還是個少年,故顯得有些稚嫩,但能因小見大,理精氣足,故令試官一見即感到驚奇。文章須闡釋女所織之布不通功必致有餘,一有餘不但積壓無用,且會帶來種種弊端。這些意思須一層層推出,題目卻不能混拈,因為這個題目之上文為:“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如混拈,便易與題之上文相連,犯連上之病。湯顯祖卻分拈“女”字和“布”字,兩層一線,次第相生,脫卸承接之法運用自如,即便是老手也不能超過他,從而使得篇法極為謹嚴,極為明了,加之內容又合乎傳注,並一氣貫串,故成為一篇佳構,令試官一見稱奇,在八股文史上留下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