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篤清
丙戌年正月初五於長沙百明千清
淺說八股文
一、什麼是八股文
八股文又叫製義、時藝、時文、八比文,八股文是一種俗稱,它是明代朱元璋創製的一種科舉考試文體。
也許是政治製度創製大師朱元璋謀慮太過周密深遠,在構建八股文時配置了太多的文化要素;也許是這些文化要素所包含的文化底蘊太過深厚;也許是人們在解讀時滲入了太多的感情色彩,未能客觀全麵……反正存活了五百多年,又廢止了百餘年,凝結了無數士人愛恨情仇的八股文身上有著許多難以破解的密碼,時至今日,連什麼是八股文都未能準確解讀。
八股文是什麼?六百年間,有多少才智之士作過破解,隻不過在八股文弊端未顯時從肯定的角度去破解的多;而當其勢衰頹,弊病盡露時從批判的角度去解讀的人便多了起來。若從破解者的身份去辨析,則科舉順利者從肯定的角度去破解的多了,科途多舛者從反麵去破解者不少。如:
八股文是“攫取榮利之資”,“如人涕唾”,八上公車而不遇的明代八股文大師歸有光如是說。
非孔斥聖、罵名震爍古今的李贄卻與他唱了反調,說八股文為“古今至文”。
“六經子史,商彝周鼎也;唐詩元曲,法書名畫也;明之八股,則泥佛彩花也”,“雖窮工極巧,旋瞬即壞”,“諸體之難,無過於製義,蓋用以鏤刻學究之肝腸,亦用以消磨豪傑之誌氣也……嗟嗟,八股之一日不廢,則天下一日猶不得太平也。”鄉試屢經敗北,以一領秀才青衿終身的晚明著名文士張岱如是說。
與張岱同時代的著名文人陳弘緒在崇禎年間卻說:“八股,學問聰明之會也。三百年人主玉帛在是,即人才川嶽在是。故辛亥(洪武四年明太祖開科舉之年)以來八股未窺而能詩古文者鮮矣。”
清兵入關後,在腥風血雨的武器批判之中,晚明盡顯的八股文弊端暫時隱藏了,據近代著名思想家馮桂芬說,“國初之時文,未嚐不根柢經史,胎息唐宋古文,程墨有程,中式有式”,除開一批明朝遺老遺少為哀痛故國之破滅而對它作批判性破解外,大多是從正麵對它進行解析。所以盡管在康熙二年、雍正時及乾隆三年都有廢存八股文之爭,但終因八股文能“闡發聖賢之微旨,以觀其心術”,“時藝所論,皆孔孟之緒言,精微之奧旨。參三經、史、子、集以發其光華,範之規矩準繩以密其法律,雖曰小技,而文武幹濟、英偉特達之才,未嚐不出乎其中”(見《清史稿》),“若廢製義,恐無人讀四子書,講求義理者矣”(見《清稗類鈔》考試類),而終於將八股取士製保留了下來。
然而,“嘉道以降,漸不如前,至近二三十年來遂若探籌然,極工不必得,極拙不必失,謬種流傳,非一朝一夕之故,斷不可複以之取士”(《校邠廬抗議》),從批判的角度去破解八股文的言論又多了起來,廢止之說甚囂塵上,終於導致光緒二十七年廢除八股文的上諭頒發。
在此期間破解八股文的言論值得重視的,有少年科第且為著名古文家汪琬之說“時文雖然無關詩與古文,然不通八股,理致終無由分明”(《池北偶談》);
有受乾隆賞識,命之編選《欽定四書文》之時文大師方苞所說的八股文“所以久而不廢者,蓋以諸經之精蘊,彙涵於四子之書,俾學者童而習之,日以義理浸灌其心,庶幾學識可以漸開而心術歸於正也”(《欽定四書文·奏折》);
有曆數科未中舉人之袁枚的“時文加以割裂搭截,侮聖人之言哉”(《小倉山房尺牘》);
有久困科場的龔自珍雲“今世科場之文,萬喙相因。詞可獵而取,貌可擬而肖”;
有曆二十年未中舉人,十年才成進士的名士李慈銘之八股文“論其學則不辨漢宋,論其文則不辨之乎。童而習之,破舊之《四書》,長而效之,錄舊之墨卷”(《越縵堂日記》)。
以上所有言論無不各執一端,雖也從一個方麵接觸到了八股文的某些奧秘,但離破解八股文這個密碼尚差得很遠。特別是某些批判言論,你千萬不可將其當真,那隻是一種狐狸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的心理反映。如黃宗羲在明末清初那場批判八股文的思潮中也是個主將,但從內心深處,他並未忘情於八股文的妙處。老年時,認為自己的孫子八股文寫得好,為讓孫子能順利參加鄉試考中舉人,他竟去拉關係,要手握重權的徐乾學為其開後門,通關節。他在《與徐乾學》信中雲:“小孫黃蜀,餘姚縣童生,稍有文筆。王顓庵公祖歲總科考,求閣下預留一劄致之,希名案末。顓老相待甚厚。舐犢之情,實為可愧。”此信尚存,白紙黑字,不容辯解。顧炎武罵八股文誤國,甚於焚書坑儒,可他兩個最喜愛的外甥徐乾學兄弟都在入清後以八股文顯,成為高官。王船山的兒子以時文名,孫子也當教諭,教人寫八股文。如此行狀,不由人不對前賢之言行真偽頓生無限感慨。也許他們是想讓其後人以八股文去敗壞清朝江山吧,出於為尊者諱,我們隻能作如此想。
那麼,八股文到底是什麼呢?在筆者看來,八股文隻是一種有著特殊要求的科舉考試專用文體,是明太祖朱元璋及其謀臣劉伯溫為作育、選拔具有儒家正統觀念和一定思維能力、政治文化素養的人才而精心創製的。
既然用於考試,就難免有利有弊。古人雲:“聖人不能使立法之無弊,在因時而補救之。”馮桂芬說得好:“蓋以考試取士,不過別其聰明智巧之高下而已。所試者經義,聰明智巧即用之經義。”(《變科舉議》)什麼剿襲,什麼束書不觀,什麼“皆空言剿襲而無用”等等弊端都是由於人們為利益所驅動,欲輕取功名而將其聰明智巧用之於這些投機取巧的舉措中才產生的。這正應了柳宗元在《送崔子符罷舉詩序》中的那句話:“惟其所尚,又舉移而從之。”所以任何隻執其一麵而不及其餘的言論,都不能破解八股文是什麼這個問題。
若從寫作的角度來破解,八股文是一種有著固定格式的,學習《四書》、《五經》的心得體會。
八股文是一種命題作文,它的題目必須從《四書》、《五經》中摘取,且要摹仿古人語氣,根據程頤、朱熹的傳注來闡發題旨。如果應試者對程朱的傳注領會得深,能發掘出題旨中的精義奧旨,且完全合乎程朱理學,能起到替聖賢立言的效果,那這樣的心得體會就有中選的可能。明清統治者就是從這些心得體會式的八股文中選拔出一批批有較高政治、文化素質的官員,從而維護了封建統治的長治久安。
不過,這種心得體會有著特殊的程式,須先破題、承題,再起講。其標準的正文部分,必須用有聲律要求的四個有著邏輯關聯的對偶段落來層層深入地闡發題旨,寫出心得;要在規定的正、反、起、承、轉、合的邏輯程序中將自己所領悟到的心得體會闡發無遺。作八股文有如床鋪底下掄板斧,螺螄殼裏做道場,要因難見巧,因難顯才。寫作這樣的心得體會,的確是在“別其聰明智巧之高下”,愚鈍者是難以入選的。
古往今來,學習心得寫得好的極少,像八股文這樣有著如此苛嚴程式的心得體會就更難寫好。難怪顧炎武說萬曆以前,能夠流傳久遠的八股文不過數十篇而已。
若從功用方麵來破解什麼是八股文,則可以說八股文是明清兩代培育官員的一種素質訓練課程。
許多否定八股文的人都說八股文“所習非所用”,因為操習八股文的人一旦中了進士、舉人,走上仕途之後,就將它擲於腦後,忘個精光,毫無用處。這是“徒竭其精華習不急之業”。這種說法是隻看事物的表象不看其實質,犯有片麵性的錯誤。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今日中外中小學設置的許多課程,都有如八股文,學非所用,一旦走出校門便將其丟在了腦後,過不了多久便忘個精光。我們難道可以說,學它們是徒費精力,虛耗年華嗎?其實這些課程的設置,不在於它能給你多少可用的具體知識,而在於它訓練出了你在漫漫人生征途上所必需的某種素質。比如學數學,我們在中學學過三角、立體幾何、解析幾何,到今天,那些浩如煙海的定理、定義、公式,我們能用上多少,又還記得幾多?這不是徒耗年華與精力嗎?可是別忘了,正是通過這些課程的學習,我們掌握了綜合、分析的能力,使我們的思想能條理化,這些能力,不是讓我們受用一輩子嗎?
同一道理,盡管除一些從事教職的官員外,明清兩代絕大多數官員不用再寫八股文。其八股格式也被漸漸忘卻,八股文的詞句離他們漸漸遠去,可是八股文寫作所訓練出來的儒家世界觀和正、反、起、承、轉、合的思維方式及思維能力卻讓他們受用無窮,永遠在規範其言行,指導其行為方式的擇取,而這些便是封建社會一個官員所必需具備的基本素質。
朱元璋創製八股文,規定文題必須從《四書》、《五經》中擇取,發揮要依據程朱傳注,要做到這點,非要將儒家這些經典的白文和注釋讀得爛熟不可。而行文時要順口氣代聖賢立言的規定,逼迫你非細細揣摩題目中所包蘊的孔孟真實思想和情感,用他們的思想去思、去想、去說不可。這樣一來就將你與儒家正統思想的距離大大拉近。八股文講究內容的雅正,還注重文內氣勢的流轉,魄力之厚薄,格局的大小,詞藻之枯腴。你要寫好八股文,使氣機暢通,魄力雄渾,格局宏大,詞藻華美,就非要遵從八股文的格式要求,先練好破題,承題,再起講,再提二比、中二比、後二比、束二比,一個部分一個部分練好不可。長期的、嚴格的思維訓練就在這個過程中得以施行。
由於朱元璋規定非經科舉不得予官,而明清科舉中又最注重七篇八股時文,所以士人們受利祿的誘惑,無不自覺自願地去攻讀儒家經典,精心揣摩程朱傳注,設身處地體會孔孟思想,追摹古人之語意,肖其口吻為文,掌握正、反、起、承、轉、合等多角度、多層次的思維方式,皓首窮經,嘔心瀝血將八股文寫好。久而久之,經過八股文寫作,士人們便具有了程度不同的政治、文化素養,牢固地樹立起了儒家正統的價值觀和倫理道德觀,培訓出了敏銳的限製思維、集中思維和精細分析、高度概括的能力。從具有這種素質的人才中選拔優秀者充當各級官員去治國理政,便足以擔當維護社會穩定,鞏固大一統王朝的重任。這便是八股文的特有功能,這就是八股文的素質訓練所造成的結果。
綜上所述,我們便可以破解什麼是八股文這個密碼了。什麼是八股文?八股文是一種按著特殊的格式規定,特殊的行文方式,用以闡發題目中蘊含的儒家思想,培育具有儒家正統觀念和一定思維能力、政治文化素養的官員的科舉考試文體。它與明清王朝廝守了五百年,在科舉途中培育了一代又一代效忠朝廷的能臣循吏,也構築了一道堤壩,攔阻了一夥夥倚仗祖蔭意欲跳躍龍門、染指政治的紈絝高幹子弟,更放逐了一些才情不羈,下筆千言卻不知時務的風流俊彥。從而造就出一支具有較高政治、文化素質的官僚隊伍,保證了明清兩代較長時期國富民安局麵的出現。
盡管八股文如同天上一片漸行漸遠的彩雲,離我們已是那麼的遙遠,它的光華卻永遠留駐在明清兩代的政治、曆史、經濟、文化、人物當中,不可磨滅。八股文憑借其獨特的功能及社會滲透力曾經影響,還將繼續影響中國社會。我們不能因眾口一詞的辱罵將其妖魔化,也不應因載有八股文的古籍瀕臨消亡而將其忘卻。研究它,了解它,把握它,理性地評判它,是我們不可推卸的曆史責任。
二、八股文的文體
現代許多人,包括不少學者,都認為八股文應體分八股。其實,這完全是對八股文缺乏研究的表現。自古以來,文無定格,所謂八股者,原是指兩截題而言。上截兩虛兩實,下截兩實兩虛,謂之八股。後來統稱為八股,但其格亦不可拘,因為八股文又叫時文,它的體式隨時代的變化而在不斷改變,所以顧炎武說:“時文之出,每科一變。”(《日知錄》)清代道光時李祖陶曾說:八股時文“日新月異,五百年無一定之規”(《文選製義·序》)。文分八股隻是諸多八股文體式中的一種,隻是一種標準體式。它產生於一定的曆史條件之下,也曾獨霸過八股文壇,但好運不長,時代一變,各種變體都破土而出,它又成了諸體中的一體,被趕下了霸主之位。不過,畢竟八股體式是八股文的正宗,被曆代視為正格,並且它的產生、定格及鼎盛和變革、突破,與統治者為了使儒家思想得到準確、全麵、深入的闡發,從而更好地對士人進行思想控製與士人反對這種控製密切關聯的,所以,我們隻能在把八股文的標準體式弄明白的基礎上,才能真正領悟八股文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