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 2)

大明啟七年十月廿二日,雪,虹藏不見。

富順鎮李家外院的靈堂已經布置妥當。

青衣帽的下人忙著張掛白布,也有人踩了梯子上去把亮眼的雕梁遮起來。場麵上雖是人來人往,卻絕無一點聲氣。堆成山樣高的香燭紙錢,塗的黢黑的黃銅化錢火盆,上好的白苧麻染了仿佛百草霜顏色的跪墊,拜客用的檀木香,親近的朋友要用的開邊麻布腰帶,主人家要穿的麻衣,從斬衰到齊衰,從縫邊到不縫邊,係的草繩,被分門別類地放在地上,隻待後院喪聲一起,一切便可有條不紊地開始。

手掌富順十餘口鹽井的李家主人翁,今早起來喉頭裏就積了痰,嗬嗬有聲,隻見出氣不見進氣,李家大少爺李永伯趕緊讓下人去請那位從成都府來的郎中,戴老人巾的陳醫生進屋一看,再一把脈,就朝李大少爺擺擺手,問後事備得如何,“快去快去,莫讓主人翁走得不舒心。”

郎中的話把李家上下駭得跳腳。忙亂中大管事李三忠悄悄背了人打自己貼身的跟班順去叫二少爺仲官兒,順半柱煙不到的時辰溜溜跑回來,扯李三忠到僻靜處回話,“仲官兒不亮去了最遠的一口井。”

那口井前日裏鬧起來,挑水匠管事的克扣口糧——對於下死命的苦力工來講,晨起午間兩頓飯,吃飽了才有力氣挑井水,才換得工錢。李家待人不薄,五一頓肥肉,餐餐見油水,有鹽有味。

也難怪主人翁病重,李家二少爺李永仲也不得不趕到井上,那是李家的根。

“這便是無法了。”李三忠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他想了想又道,“你去門口,看到師爺回來,就來叫我。”

李家的師爺王煥之還不曾換了衣服,他腳下生風地四處巡視,從大門一直到靈堂所在的院子,一路不肯放過,時不時就喝斥那些偷懶的下人。他從不亮就出了門,先去了井上,騎著滇馬大大十幾口井跑遍,這才剛回來,水米不沾牙。

王煥之身上帶著一股特殊的鹽鹵味道,配著那張死板冷冰冰的臉,往常裏總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如今陣仗老大,身後的跟班和仆役一路低著頭彎著腰,一有吩咐便是一溜跑,絕不敢在路上多有耽擱。

李三忠帶著內院的幾個貼身仆役過來尋他。

“師爺。”這個李家的大管事一見他就問:“老人翁問外頭情形如何。”

王煥之隻搖頭:“井上倒無甚大事。”師爺掛心的是另一件,他伸手比了個二:“這位還在外頭守著。”

外間布置的靈堂各處被下人遮了細麻本白布,隻等內院喪聲一起;外院的管事又張羅著備好棺槨,上好的老楠木壽材早在幾年前備下,每年上一次漆水,平日裏放在院子東南角的耳房中,現下已經送到,就置放在外院中。

上上下下各色人等路過,都有意無意繞開了那個角落。

“老人翁問起過。”李三忠將人拉到僻靜處,他麵團團的臉上努力克製著不要露出惶急,大管事四處看看,又把跟班散出去,這才壓低聲音:“伯官兒隻還沒趕回來。”

“我是不曉得他的章程。”王煥之冷笑。現下是十月的氣,前日裏剛落下一場綿雨,陰得厲害,冷風刮得後脖子疼,但是這個窄眉長眼,隆鼻薄唇的中年人額上汗津津的一片,“他最好不要想著在今弄鬼。”

“你膽子太大。”李家的大管事歎息,他青白一片的圓臉上到此總算有些血色,“你我還得在伯官兒手裏找飯吃。”

“那是你。”師爺翻了個白眼,氣濕冷,他將手攏在袖子裏——這個姓王名煥之字文章曾經的破落秀才從來看不上朋友這點過份的謹慎微,“沒得聽哪家鹽師爺還得捧著主家,我與府上也攏共十年情分。”

“老人翁當年從你那破落家裏拔你出頭,這情分也隻好攏共?!”李三忠一氣聲音就高了些,倒被自己嚇一跳,他趕緊又壓下來,繼續臉紅筋漲地道:“十年裏哪一年少了你的分紅銀子?少了你的月錢?少了你的四季衣裳?還是少了你的酒錢!?”

“我給李家賣了十年的命!”王煥之有些惱火,他把直裰袖子一摔,“他李伯官兒給春妝樓苗人女子的梳頭錢,供他一房老花銷的錢,又哪裏是他這個翹腳老板賺的?”師爺氣得險些變了顏色,胸膛一起一伏,顯是還有好些話沒,隻是強壓下去罷了。

“老人翁待你不薄!可不是指著你在這時候撂手不幹的!”

王煥之瞪著他,對麵的人理直氣壯地看著他,這倒把師爺先氣笑了:“主人翁的恩德我王文章一輩子記得!但是這和他李大伯官兒有什麼關係?”

“關係——那是親父子!”李三忠跺腳,濕冷的氣裏,他胖胖的圓臉上油汗不停也顧不上擦。大管事粗短的脖子一梗:“嫡親的長房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