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蝶踏落千般眷,碧柳含笑念奴嬌。
新芽吐綠,春就踏著歸燕來了。春來了,人卻隨著春瘦了,隨著春愁了。
我倚在琉璃宮的殿柱上,望著蕭條冷清的宮殿,絲毫沒有了春的生機。原本應該在此處流連的他,此刻我已不知他在何方。
手指撫上了臉頰,對著銅鏡,歲月已在臉上鐫刻下了它的痕跡。美人遲暮罷了,我輕笑。已有貳拾伍餘的我,確不及那些年至及笄的女孩們,大概確實是用來遺忘的罷。
“瀟娘娘,回房休息罷。”
耳畔傳來了柳兒略帶關切的聲音。該走的,總是都走了,如今諾大的琉璃宮,除了那一屋金壁輝煌,也就僅剩下兩副軀殼罷了。
我的心早已死,柳兒則將心留在了其他主子處。
我本喚蓮千芷,是寒國宰相之女。因一紙婚約,我便嫁入了太子府。成了徒有虛名的太子妃,一做,便是拾年。
依稀記得那日初見,他笑著拉我去花園,溫柔地對我道:“花好看麽?”臉頓生潮紅,羞怯地顎首,眼角的餘光卻不聽話地瞟向了他。他忽然俯下身,對我耳語道:“可我覺得不及你一半好看。”他說話時呼出的氣,拂過我的耳垂,吹起了我心湖中的層層漣漪。
幾乎是稀裏糊塗的,我便著了紅妝,在眾人羨豔的目光之下與太子成了婚。皇上賜名瀟湘妃,行宮喚作琉璃殿,並有千人隨從,五名貼身丫鬟。
但記憶中的他,從此便停留在了拾捌。
剛褪下嫁袍的他,從晨曦中向我緩緩走來,那神情竟與初見的他判若兩人。這時的他沒有了當初那般溫柔,一臉冰霜,似一座化不開的冰山。
我冷冷地凝視著他,他隻是避開我的目光,放下了一包什麼東西。聲音便悶悶地從下麵傳來:“別癡情了。我隻是履行一個諾言罷了。放心,我不會來糾纏你了。”
於是他靜默地在這裏坐了一整天,我亦陪伴了他一天。
夕陽如殘留的血跡一半染紅了整片天空,他便起身告辭:“瀟湘,我走了。”
他便從夕陽深處隱去了,我對他的記憶,從此停留在了那一天。
我恨透了夕陽,恨透了它的落寞悲戚。因為這意味著,我的餘生將鎖在這個猶如精致牢籠般的琉璃宮,索然無味,惆悵孤獨。
爹在出嫁那日曾對我說過,蓮本有絳色、素色兩種,而芷隻有純白,他為我取了這名,意就在於願我不抱怨深宮多寂寞,隻要守著自己便可。
於是整整拾年,除了禮節性的覲見皇上,我幾乎未曾邁出宮殿一步。我沒有抱怨,隻因爹的那句“隻要守著自己便可”。
再後來,千人隨從跟了其他權勢較大,較為皇上喜歡的妃子——他又遵了王的旨意,娶了四個妃子以應五星。那四個妃子,分喚作碧瑤妃、柳晴妃、櫻憶妃及木槿妃。
那四人到底如何,我也隻是遠遠地望見過,從未曾正麵打過招呼。
五名丫鬟,也隻剩下柳兒了。其餘四個跑的跑,逃的逃,都不知所蹤了。
閑暇的時候,主仆二人便望著枝頭低吟的黃鸝,想著各自的心事。
我牽念著自己的餘生,柳兒惦記著她每年一度的省親。
“瀟娘娘……”
耳畔又一次傳來了柳兒的聲音,我這才意識到我已在這初春的寒風中出神了許久。我轉身,將銅鏡遞給柳兒,手指輕拂過她的發髻。
柳兒卻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哆哆嗦嗦地對我說:“瀟娘娘……柳兒今日的髻子惹您傷神了。奴……奴婢該死。”說著,她竟揚起了手!
我慌忙拉住了她,想扶她起來。
柳兒卻執意不肯,倔強地跪在地上不起。嗬,這個倔強的丫頭……
我苦笑。地位這東西,還真是惱人呢……自己周身佩戴的,不是西域珍寶,便是異國奇珠,就連最素的紗衣,也是全國最好的棉麻紡成。
“柳兒,將我的琴拿來。”
夜幕又將至,我披了狐裘背對了夕陽,輕輕撥動琴弦,婉轉的曲調悠悠響起。
千般樂器,我獨愛木箏。因為我記得曾經有人對我說過,千芷小姐性寒,天生生得纖細,心思更為縝密,細膩若絲。宛若這木箏的氣質。
這是一把好琴,音色調得恰到好處,柔軟卻堅韌的琴弦,是取自上好的駿馬之尾。那箏,竟是檀木。
盡管擁有好箏,且彈得一手好曲,但細細淌出的,卻是我道不盡的哀怨。
柳兒永遠也不會懂的,有一種哀怨叫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