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了。當時哈德萊堡是四裏八鄉最誠實、最正直的一個鎮子。它把這種從沒有汙點的名望一直保持了三輩兒,並且以此為榮,把這種名望看得重於它擁有的其他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保持這種榮譽的願望是如此迫切,以至於鎮子裏的嬰兒在搖籃裏就開始接受誠實信念的熏陶,而且,這一類的教誨還要作為主要內容,在以後對他們進行教育時貫穿始終。另外,在整個發育期裏,青年人要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這樣,他們的誠實就能夠利用一點一滴的機會變得堅定而牢固,成為他們的主心骨。鄰近的那些鎮子都嫉妒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他們表麵上對哈德萊堡人以誠實為榮冷嘲熱諷,說那是虛榮心作怪;然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哈德萊堡的的確確是一個腐蝕不了的鎮子;再追問下去,他們還會承認:一個想離家出外找一個好工作的青年人,如果他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那麼,他除了自己老家的牌子以外,就用不著帶什麼推薦信了。

然而,日久天長,哈德萊堡因為得罪一位過路的外地人終於倒了黴——這件事他們也許出於無心,肯定也沒有在意,因為哈德萊堡功德圓滿,所以,無論是外鄉人的閑言碎語,還是高談闊論,哈德萊堡人都無須在意。可話又說了回來,早知此人是個愛記仇、不好惹的家夥,當初對他破破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整整一年的功夫,那人無論走到哪兒,肚子裏總憋著在哈德萊堡受的委屈,隻要一有空閑,就挖空心思地琢磨怎麼能報複一下,讓自己心裏舒坦。他想了好多好多的主意,這些主意全都不錯,可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要害之處在於:這些主意隻能一個一個地傷害好多人,而他想要的卻是能把全鎮一網打盡的辦法,不能有一條未受傷害的漏網之魚。最後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剛冒出來,他的腦海中就被幸災樂禍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他馬上開始擬定一項實施方案,還自言自語地說:“就這麼辦——我要把那個鎮子拉下水!”

六個月之後,他坐著一輛輕便馬車再次來到哈德萊堡,約摸晚上十點鍾左右,馬車停在了銀行老出納員的大門外。他從馬車上搬下一隻口袋,扛著它跌跌撞撞地穿過院子,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那隻口袋放在客廳裏火爐的後麵,客客氣氣地向正在燈下坐著看《教友導報》的老太太說:

“您隻管坐著好了,太太,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嚴嚴實實;誰想知道它在哪兒可不容易了。太太,我能見見您先生嗎?”

“不成,他上布裏克斯頓了,也許過半夜才能回來。”

“很好,太太,這不要緊。我隻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管一下這隻口袋,如果他找到了物主,就轉交給他。我是外地人,您先生不認識我;今天夜裏我是特意路經這個鎮子,了卻我擱了好久的一樁心事。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我可以走了,我很高興,還稍稍有點兒得意,以後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口袋上別著一張字條,上麵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晚安,太太。”

這位老太太害怕這個神山鬼沒的大個子外地人,見他走了心裏才踏實。不過她的好奇心被引逗了起來,就直奔口袋而去,取下了那張字條。上麵開頭的話是:請予公布;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隻要能找到物主,無論哪一種辦法皆可。這個口袋裏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老天,門沒鎖呀!”

理查茲太太哆哆嗦嗦地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戰戰兢兢地站在那兒,提心吊膽,思量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和那一口袋錢更保險一點兒。她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賊,過了一會兒,她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紙上的話:

我是個外國人,馬上就要回本國去,在那裏常住。我在貴國旗下逗留了很長時間,多蒙貴國關照,不勝感謝;對於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我更想格外致以謝意,因為一兩年前他有大恩於我。事實上,那是兩樁恩德。容我細說端詳。我曾經是個賭徒。我的意思是,我過去是個賭徒。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那天夜裏我來到這個鎮子的時候,腹內空空,身無分文。我向人求告——是在黑影裏,我不好意思在亮處乞討。我求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可以說,他給了我一條命,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還給了我財運;因為我靠那筆錢在賭場裏發了大財。還有最後一條:當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在心上,直到如今。這句話最後讓我口服心服;因為口服心服,我才良心發現,再也不賭了。現在我並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要找到他,讓他得到這筆錢,至於他是把錢給人,扔掉,還是自己留著,全都由他。這隻不過是我知恩圖報的方式罷了。假士。我可以在此地逗留,我本來會自己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一定能找到他的。這是個誠實的鎮子,腐蝕不了的鎮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它,不用擔心。憑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確定哪一位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那句話。

現在我有這樣一個辦法:假如您願意進行私訪,悉聽尊便。把這張紙上寫的話告訴每一個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怎樣的一句話,”就請核實一下——也就是說:打開口袋,您能在口袋裏找到一個裝著那句話的密封信袋。如果那位候選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把這筆錢交給他,不用再問下去了,因為他無疑就是那位先生。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就請把這番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再加上如下說明,即:從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領人於(星期五)晚八時光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的話密封交給(如果他肯費心料理的話)伯傑斯牧師;請伯傑斯先生屆時到場,把錢袋上的封條去掉,打開錢袋,看與袋內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請將這筆錢連同我的衷心謝意一起,交給我的這位已經確認身份的恩人。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先是激動得顫顫巍巍,很快又陷入了沉思——她的思路如下:“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那個好心人蜻蜓點水施舍了幾個小錢,瞧這份回報!……這件好事要是我丈夫幹的就好了!——因為我們太窮了,這麼老了,還這麼窮!……”這時她歎了一口氣——“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幹的;不是,給外地人二十塊錢的不是他。這可真不巧,真的;現在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不過,這是賭徒的錢哪!是不清不白得來的:這種錢咱們可不能拿,連沾都不能沾。我可要離它遠遠的;這錢一看就贓兮兮的。”她換了把遠一點的椅子坐下來——“我盼著愛德華回來,把這錢拿到銀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小偷就會來;一個人在這兒守著它真難熬啊。”

十一點鍾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妻子迎頭就說:“你可回來了!”他卻說:“我太累了——累得要死;過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出這種苦差。就為那點兒薪水,熬來熬去熬不出頭,……給人家當奴才;可人家趿拉著拖鞋在家裏坐著,有的是錢,真舒坦哪。”

“為了你,我有多難過呀,愛德華,這你都知道;不過,你得想開點兒:咱們的日子總算還過得去;咱們的名聲也不錯……”

“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要緊哪。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就是一陣兒想不開,算不了什麼。親親我——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也不再發牢騷了。你弄什麼東西來了?口袋裏有什麼?”

於是,他妻子把那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他。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說:

“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得有四——萬——塊錢哪——想想——一大筆財產啊!咱們鎮子上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過不了十個。給我看看那張紙。”

他把那張字條掃了一遍,說:

“這可是出了奇了!嘿,簡直就像小說一樣;和書上那些沒影的事一樣,平常誰見過這樣的事呀。”這時他激動起來,神采奕奕,興高采烈。他打著哈哈彈彈老太婆的臉蛋兒,說:“嗨,咱們發財了,瑪麗,發財了。咱們隻要把這些錢埋起來;把這張紙一燒就行了。要是那個賭徒再來打聽,咱們隻要愛理不理地瞪著他,說:‘你說什麼胡話呀?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那條什麼金子口袋。’那時候,他就傻了眼,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