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沒有然後(1 / 3)

『“對了,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情。……我棋藝很差。但偶爾也會贏。贏了就一定偷一個棋子。已經收集了八十多個了吧。”

“然後呢?”』

他很冷靜地落子。

坐在前麵的大臣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棋盤上黑白交錯,明眼人都看得出勝負已定。

“臣告負。”大臣擦汗,拱手。“主上的棋真是下得越來越好了。”

他一笑,依舊是毫不在意的表情,揮了揮手。大臣用受驚的眼神不安地瞄他一眼,貓一樣惶急地告退了。

四周一片寂靜。

他從容地從棋盤上摘下一顆棋子。

“七十七……”

七十七,這是他至今為止在對弈中贏過別人的次數。這個數目不算高,如果考慮他下棋的年月和與人對弈的總次數的話。實際上直到現在他都還是輸多勝少,就連他那頭笨蛋麒麟,也可以輕易把他殺個落花流水。

不過他總是在進步的。

隻要時間夠長,無論是誰,做什麼事情,慢慢總是可以有進步的。

就像他,剛到這邊的時候,殺個十局二十局中贏不了別人一局,而到了現在,五局中總能贏上一次了。

“快了啊——”他握著質地上乘的冰涼棋子,嘴角彎出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意味的微笑,“快了啊……”

快什麼了呢?

雁國形勢一片大好。三百年的盛世。又是豐收。又是歡慶。遍地黃金。歌舞升平。人人開懷。在雲海上,玄英宮,露台上,延王小鬆尚隆站起來,帶著古怪的笑意,掀翻了棋盤。擾碎一個小宇宙。黑子白子丁丁零零,落滿一地。黑子數九十九,白子數八十八,他手中握著的,不知是黑是白,已經七十七。

已經七十七。

第一座山是十年之山。君王的敵人,名為環境。是嘲笑著的大臣,懷疑著的百姓,陌生的宮殿,心懷叵測的叛逆者。說句酸話,隻要君王的意誌足夠堅強,或是靠與麒麟之間的無敵主從愛,就可以翻過去。

他的臉皮夠厚,他的麒麟也夠缺乏神經。他有運氣,天意無敵,斡由的虛榮還及不上對手的資格。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很難說。就像下過雪的第二天,從融化的冰雪裏,迎著冰冷的太陽,寒氣會慢慢地,一絲絲地滲透到空氣中去。躲都躲不掉。

深夜中,他持著燭火,在玄英宮深處曆代延王的畫像前麵走來走去。他看著那些變黃的麵孔。梟王。宣紙上留存的容貌如此溫柔俊美,笑容平靜,眼睛深黑,看不出一點殘暴戾氣,誰能猜出畫像之時的他已經讓雁國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梟王治世三百一十二年。

他已經治世三百一十一年。

每一個麵孔都溫柔俊美。每個君王都是滅王。

第二座山是死之山。君王的敵人,名為人生。『自己熟悉的人都逐漸死去,隻有自己還在不知止境的活著,花費了“一生”的歲月,終於做到的事和沒有完成的事。此時,或回憶過去湧起強烈的虛無感,或遙望未來感到恐懼。』戰勝死亡和回憶,找到支持下去的理由,才能繼續走下去。

作為小鬆三郎尚隆的他,已經在瀨戶內海死過一次。之後的延王尚隆,反正都已經死過了一遍了,就可以不用在乎什麼束縛,什麼人生。

何況他還要守著諾言。

他還是時常出宮,但每次出去的時間不超過半天。

朱衡他們先前還高興,末了便開始覺得有點不對。這個人滿臉興奮地溜出去,不到半天又回來,臉上莫名其妙地,依舊溢滿笑意。

那笑意不正常……也許隻是稍微有那麼一點不正常。

他期待什麼沒有得到?看什麼開始厭倦?發現了任何人的笑臉都是一樣的嗎?看到了始終無力改變的事情?還是覺察了冬天畢竟要來的,無論春夏有多麼長……?

然後他竟然一年都沒有再出宮,眼神冷靜得幾乎令追逼三人組開始惶恐。

『“而且毫無原因的這麼做,絕對是。沒有什麼理由,某天突然想,那樣也不錯啊。……”』

表麵上一切都還正常。三百年的盛世。又是豐收。又是歡慶。遍地黃金。歌舞升平。人人開懷。妖魔和荒蕪連影子都沒有。百姓自然安樂,官僚也很勤勉,麒麟也很健康。

君主呢?

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噢!已經八十。

快了快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連六太都開始有意無意地避著他走。

“不愧是麒麟啊,”他這樣想著,大笑著起身,再去找人下棋。

第三座山是三百年之山。『此時倒壞的王朝,大都倒壞得極為悲慘。至此為止為人稱頌的明君,突然變成暴君,虐殺人民,使國土荒蕪。』

然而為什麼會發生這個樣子的事情呢?

沒有仇恨,隻有厭惡。

沒有歡喜,隻有遺忘。

找不到原因,隻有結果。

第三座山是懷疑之山。是陰翳之山。是生之山,是死之山。是惡魔之山,是神之山。是荼靡之山,是夢醒之山。是憤怒之山,是丟棄絕望之山。是狂笑之山,是痛哭之山。

君王的敵人,名為自己。

誰能戰勝自己?戰勝了自己,倒下的是誰?

誰為他伸出雙手?

沒有誰。大臣。麒麟。百姓。人人遠遠躲開。沒有人能伸出雙手。

誰給予他一個理由以供救贖?

沒有理由。生死。諾言。永恒。一切無比圓滿。沒有理由可供救贖。

一切不過是突然之間……他睜開眼睛,孤身一人,滿眼的重巒疊嶂。

他開始反反複複夢見從前。準確地說,是他還在蓬萊時候的往事。從出生,少年,青年,然後是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