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在明朝洪武紀年的一天,其時薄暮沉沉,鉤月初升,寰宇中清風剪剪,飛鳥盡皆趕著返巢棲息。
倏忽天北霞光萬道,幻態萬千。伴隨著爆雷的一陣劇躁,蒼穹一角轟然坍陷,一塊滾石從天隕落,那赤紅的火尾將雲海映得血紅,最終駐足於驪山之巔,巍峨挺拔,傲視人間。
其後,一位幽居在山麓下的樵夫入山打柴,霍然發現那原本熟悉的地方竟多出了塊巨大的五彩神石。巨石長九丈,寬五丈,似乎寓意著九五之尊。更令人稱奇的是,石麵紋理昭顯,赫然聯織出“霸王圖”三個古樸的篆體字。那樵夫不諳文辭,自以為天尊降靈,兀自跪地頂膜,其狀甚是虔誠,生怕自己此番的冒昧擾足有所褻瀆。
這件奇聞異事很快在世間不脛而走,江湖中有關楚霸王項羽那塵封的故事更是傳得沸反盈天。
......
江南小鎮,梅雨城,此時殘雪將盡,春江水初暖,百花錦簇綴遍曠野,在和煦的春風中各逞溫柔。
季節更迭,氣候反常,時而暖風拂麵,時而春寒料峭。這一天,斜曛西沉,暖風倏然停了,轉而刮起澄冷的朔風,城外亂葉翻飛,一片肅殺。
閭裏深巷中的一家青磚梅院中,一位婦人正撿拾著枯架上簸箕中的藥草。她叫柳依依,春情開化之時跟隨父親遊醫至此,被南宮聆天的情詩打動,選擇了留下。她並沒有傾城絕世的容姿,但雍容爾雅,與世無爭,撫得一手好琴,是位相夫教子的賢妻,也是位可憐的寡婦。
一陣冷風襲來,她翠眉緊蹙,不禁還報一個寒噤,她慌忙取下衣繩上曬幹的葛衣披在梅樹下正在誦書的兒子身上,說道:“夜兒,還有三天你就滿十五歲了,到了男子束發的年齡,到時候娘親送你一件禮物。”
南宮夜手未釋卷,滿臉狐疑地問道:“娘,孩兒不要什麼禮物,您懸壺濟世,不取金銀,全家收入全靠這些編織的芒鞋,娘親如果送孩兒一件禮物,可又得多織好些麻屨。”
柳依依恬然一笑,道:“夜兒莫憂。你告訴為娘,你可喜歡葉家的小姐葉流蘇?”
南宮夜單手支頤,理直氣壯地解釋道:“葉流蘇有些驕橫,喜歡欺負人,倒不如李家大小姐李秋思善良,跟秋思一起我覺得更快樂些。”
看著兒子一臉懵懂的樣子,柳依依輕搖著頭,道:“李秋思是韓國公李善長的孫女,咱高攀不起。但葉家老爺葉雲山與你父親乃竹馬之交,在他屢試不中後專攻畫技,如今丹青超然,聞名遐邇。再過三天亦是葉流蘇及笄之時,摽梅待嫁,因此為娘準備......”
南宮夜意會神通,道:“可是,母親,爹臨終前對孩兒說過,大丈夫何患無妻,當先取功名,光耀門楣。”
柳依依眼神中驀然閃起些淚光,望了望堂室中的靈位,心頭湧上一陣熟悉的酸楚,苦笑道:“南宮家祖輩都是讀書人,你父親腹藏詩書萬卷,八歲考中廩生,十歲考中舉人,可惜其後三十多年進京趕考十多次,名落孫山,最終鬱鬱而終。而你秉承父誌,九歲中廩,尚未中舉,真怕你步了你父親的後塵。
南宮夜收拾好書卷,拿起那支毛稀杆裂的宣筆,準備回屋,這支筆是他父親生前珍愛之物,伴其一生。
南宮夜道:“娘,孩兒一定要完成父親的遺願,讓他老人家含笑九泉,待我功成名就,定要讓母親過上錦衣玉食般的生活......外麵有些暗了,孩兒去書房秉燭夜讀了。”
久坐站立,南宮夜雙眼一黑,重心不穩,幾欲跌倒。緩過神後,他緩緩走向書房,步履違和。
一旁的柳依依伸出右手,欲語還休。同樣的言語她在南宮聆天那聽了太多。其實,在她心中,她並不求家中的男人能夠富貴聞達,隻希望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月上柳梢頭,天地昏暝,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位男孩喊道:“南宮夜,說書先生今夜講的是霸王圖的故事,咱去城西橋頭聽書去。”
敲門的是石中玉,自稱是隨父母從北越蠻荒地區流荒至此,父母染病身亡,奄奄一息的他被柳依依施用《醒春要術》中神秘的岐黃之術救活,因年齡和南宮夜相仿,與其在幼時義結金蘭。柳依依本打算留他在家中住,但石中玉生性倨傲,不肯寄人籬下,選擇了流落街頭,這些年幫柳依依上山采過許多草藥。
柳依依開了門,笑道:“你這頑童,知道我兒愛聽書,遇到有意思的故事都會來提醒夜兒,倒夠義氣。”
石中玉皮膚蠟黃,體魄健壯,生得劍眉星目。他雖是乞丐,但衣服整潔,氣度不凡,倒似落敗貴族家的遺愛。
邀他入屋,柳依依從火房取出一個溫在鍋中的饅頭和灶坑火灰裏的番薯,這些本是留至深夜給南宮夜解餓的。
柳依依遞給石中玉,慈祥地說道:“孩子,趕緊吃掉吧。”
石中玉拍了拍胸脯,眼神撲朔,道:“謝謝柳大嬸,可是我不餓。”
柳依依麵生疑雲,道:“怎麼這次......那你幫我拿著,我喊夜兒出來,他應該餓了,你們拿著在路上吃。”
其實,柳依依很清楚,石中玉這孩子不到窮途末路是不會開口求助的,他從不食取嗟來之食,也不與丐幫為伍,他每天都是入山尋覓野果野物充饑,順便也幫她帶回許多藥草。但天下餓殍遍野,野物野果也不是每天都能遇到,所以餓肚子是家常便飯。偶爾他餓得受不了,就會等到黃昏之時來邀南宮夜出去聽書,他自己並不愛聽書,隻是想求一頓飽飯而已,所以每次來,柳依依都會讓他飽餐一頓,但從未揭露他的心思。
石中玉眼神淒冷,緊咬著嘴唇,陷入沉吟,他接過饅頭和番薯的手有些顫抖。
“石大哥,今天講霸王圖嗎?咱們喊上葉流蘇和李秋思一起吧。”南宮夜搶在母親前麵出門,笑吟吟地說道。
南宮夜很喜歡那位說書的張茂才,每以張爺爺相稱,數年前的一天張茂才甚至特意留下了南宮夜,讓他拜師,答應傳授他武藝,但南宮夜一心隻想著考取功名,對武功不感興趣,況且那老頭看起來十分清瘦,也不會有什麼驚天絕世的武功,因此婉言謝絕了。
今夜月明星稀,有些輕寒,但石中玉額頭卻涔出了一層汗珠,柳依依精通藥理,詢問道:“孩子,你是不是感染了寒邪,手心也出汗了?”
被對方說中,石中玉嚇得手一哆嗦,饅頭和番薯霎時滾落在地,大叫道:“柳大嬸,你們快跑,有人要殺你們!”
寂靜!
突如其來的言辭讓柳依依和南宮夜愣在了原地,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凝結住了。
須臾,南宮夜驚訝地問道:“為什麼要跑?我母親施藥義診,是城中出了名的大善人,怎麼可能惹上仇家呢?
石中玉吞吞吐吐地說道:“就是......因為太善良......才該......才會有人想殺她。”
柳依依看向南宮夜,問道:“你是不是告訴了石中玉咱們家傳醫書《醒春要術》珍藏之處?”
南宮夜道:“聖人道,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石中玉是我結義兄弟,我自然不該對他有所隱瞞。”
最恨人心不如水,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柳依依趕緊抄起一個小包裹硬塞到南宮夜手中,並帶他到後門,叮囑道:“夜兒,快走,去找你的姥爺柳清風。”
南宮夜拿著包袱,問道:“姥爺?他在哪?我走了,娘怎麼辦?”
柳依依正欲開口,一隻銀光閃爍地狼牙鏢精準地射在門閂上,緊接著,牆腳柳樹上跳下一持刀蒙麵人,陰笑道:“你走了,你娘可得死了。”
黑衣人緩緩走向石中玉,目露凶光,道:“小娃娃,我皓月孤狼之前答應過你,事成之後收你當徒弟。可惜啊,你還有一絲良知,我又改變主意了,哈哈哈......”
皓月孤狼是江湖臭名昭著的殺手兼大盜團夥,他們有個特點,每到月圓之夜才會出手,而且殺人後會留下一枚狼牙鏢。所以,每到圓月之夜,夜狼嚎月,那些財主員外無不毛骨悚然,人人自危,府內更是燈火通明,直到夜盡。不過在二十多年前,皓月孤狼似乎解散,隻剩一人,因為每到月圓之夜隻會有一家慘遭毒手。而且此人刀法精湛,被他殺死的人身上絕找不到第二道傷痕,全部是一擊致命。十五年前,神石隕落,這個神秘的刀客忽然隱退江湖,直到六年前才重出江湖,是朝廷的頭號通緝犯,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更不知曉他的名字,此獄成了一樁懸案。
石中玉經過一番內心掙紮,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把小鋼刀,麵目異常猙獰,此刻他心中最後的一絲良知已然泯滅得無影無蹤。
石中玉解釋道:“前輩誤會了,前輩知道君子在死前最怕什麼嗎?”
皓月孤狼道:“說來聽聽?”
石中玉道:“最怕被戲弄,最怕傷心,最怕知道真相,這比殺了他們更難受,而我最喜歡享受這種感覺。”
皓月孤狼道:“那你知道小人最怕怎麼死嗎?”
石中玉嚇得跪倒在地,叩泣道:“前輩饒命,在下對你忠心耿耿,隻求能留一條狗命陪侍在您左右,為前輩鞍前馬後。”
皓月孤狼陰冷地注視著石中玉,石中玉哪敢和他對視,平日裏的傲氣霎時煙消雲散,呆若木雞,額頭涔出豆大的汗珠。
忽然,皓月孤狼抬起手掌,那石中玉更是嚇得連滾帶爬地後退,道:“前輩饒命!饒命!”
皓月孤狼道:“要我饒了你也行,聽段老爺說,這風華殘燭的婦人救了你性命,其後在你每欲餓死之際給了你再次站起的希望,而你都不肯喊一聲幹娘,每次都大嬸大嬸的叫。老夫很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如此有骨氣而又無情無義,如果你想活下去,此刻就喊我爺爺,哈哈哈......”
石中玉自幼曆經磨難,雖然有一副孤傲的骨性,但在沒有達到目的之前,他自然是不願草草死去。有些人經曆過死亡對生命看得淡然,但也有些人經曆死亡後變得更怕死。
權衡之下取其輕,石中玉揚起笑臉,道:“爺爺,請受孫兒一拜!”
皓月孤狼道:“哼哼,你姓石,莫非是兒皇帝石敬瑭的後裔?”
石中玉大驚:“前輩如何得知?”
皓月孤狼道:“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祖宗認賊作父,當了比他小十一歲的契丹主耶律德光的兒皇帝,割讓了燕雲十六州,倒也孝順。不過,這麼不要臉得事情,連老夫都做不出來,如果哪天你得到了老夫的真傳,反過頭害了我的性命,老夫豈不是自作自受,老夫可不會養虎為患。”
皓月孤狼提著刀緩緩地靠向石中玉。
石中玉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急中生智,道:“段老爺交代了,待殺了他們孤兒寡母,我就為他取走《醒春要術》,這件古宅賞給我,如果前輩喜歡,這座古宅我不要了,送給前輩如何?”
皓月孤狼道:“然後你再去報告朝廷來此捕殺我,你就能得到更優渥的賞賜?”
石中玉臉色霍然煞白,坐在地上連連後退,道:“晚輩絕無此意,待此事成了,這古宅可是晚輩最珍貴的寶貝了,如此我再也不用露宿街頭,居無定所,而我願意把最寶貝的東西交給你,其忠心天地可鑒。請前輩暫且饒了我這條狗命,讓我有機會證明。”
皓月孤狼忽然止住了步履,仰天大笑,道:“老夫方才隻是試探下你而已,哈哈哈......小人最怕這樣死,被慢慢地折磨至死,因為小人怕死,如果死亡太過漫長,那將生不如死。”
石中玉坐在地上,背靠著一顆梅樹,長籲一口氣,那感覺像是剛經曆了一場死裏逃生,道:“前輩教育的是,晚輩以後再也不敢在前輩麵前造次,自作聰明。”
牆隅一角,柳依依將南宮夜護在身後,二人勾心鬥角過程中她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她必須保持清醒,因為對手是心狠手辣的皓月孤狼,而自己必須保證南宮家惟一的香火,否則就算是死,也無顏麵對南宮家的列祖列宗。
皓月孤狼道:“乖孫兒,待會我殺了這婦人,那小孩留給你,他可是文弱書生,弱不禁風,老夫是殺手,可不會收一個連人都沒殺過的人做徒弟。”
石中玉聞言精神抖擻,登時站起,厲聲道:“謹遵師命!”
皓月孤狼道:“我可沒答應殺了那小孩就收你為徒弟。”
石中玉冷聲道:“如果手段夠殘忍呢?比如在他麵前挖出她母親的心髒,摳出她母親的眼珠,給您下酒。”
皓月孤狼心頭一驚,他年輕時妻子慘死,膝下無後,後來成為一名殺手,因為他妻子的緣故,他內心有些感情一直無法抹滅,然而最頂尖的殺手是沒有感情的,自己終會有燈枯油盡的一天,眼前的小孩似乎正是萬裏挑一的衣缽傳人。
浩寂孤狼甚至對石中玉有些欽佩,道:“你為什麼能這麼無情?”
石中玉道:“因為我早已被天地遺棄,我恨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病死街頭,我恨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多管閑事救了我,我恨我深愛著李家大小姐卻身份卑微,不敢有絲毫表露,我自卑,我怕自己成為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