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個影子動了動,有些低沉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怎麼了?”尾音上挑,隱約間,似是含著幾分關切的語氣。而這時,紀思嬛也終於看清了,這個不僅莫名入了自己閨房,還毫不客氣地坐在床畔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段天璘。此刻正是午後時分,雖是冬日,然而在幾日的大雪之後,日光卻是難得的明媚。他側身而坐在,刀刻一半的麵容一半隱沒在陰影裏,一半浸沐在刺目的明光中。明暗交會,一時間看不清神情幾何。“你……”她皺起了眉,聲音因為久睡初醒,而帶著一絲絲慵懶的意味,“你怎麼在這裏?”“紀小姐大可放心,這一次本王是光明正大前來宅中拜訪,並且,來探一探自己未婚妻的病情。”段天璘稍稍勾唇,笑容悠然。是了。他的聘禮已下,紀家已收,雖然距離完整的禮節還有一段距離,但卻足以向世人表露出各自的意象來。大胤王朝民風較為開放,到了這個時候,的確便也不需要再多拘束於男女大防了。她稍稍挪動了一下,支起半身,舉目自顧,道:“玉蟬何在?”“本王在此已然足夠,便將她譴了出去,許是正在外麵候著。”段天璘站起身來,稍稍前傾了身子,作勢要扶她。他倒是已經儼然以主人自居了。紀思嬛無語,卻也沒有拒絕他的扶持,隻任由對方扣住了肩頭,勉力將自己坐正幾分。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些時日,身子莫名地又虛了幾分。便隻是這一番小小的動作,也讓她禁不住低喘了好幾口氣。段天璘在一旁看她這幅模樣,稍稍斂眉,道:“我聽玉蟬說,你這些時日都是如此?”紀思嬛極力平複了自己的氣息,輕輕頷首。段天璘道:“毒可曾發作?”“倒是沒有,隻是精力頗有些不濟。”紀思嬛順口一答,說罷卻又想起什麼,揚眉看向他,笑道,“我身子不濟已有多年,情形時常這般反複,稍加調理便可轉好。王爺不必擔心,我斷不會因此,而壞了你的好事。”段天璘定睛看著她,隨即搖搖頭,輕笑起來。“紀思嬛,便如你所說,你我已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他道,“又何必處處做出這渾身長刺的模樣?”紀思嬛沉下麵色,不知他這番話究竟是何意味。對視片刻,隻聲音平平地道:“說吧,王爺究竟為何來此?探病之類的說辭,用來騙一騙外人即可。還有,這段時日發生了什麼,太子竟讓你就這般輕而易舉地便過來提了親?”“果然是什麼都瞞不過你。”段天璘淡笑道,“隻不過,正是因為什麼也不曾發生,我才反而更自如。”紀思嬛看著他,以眼神詢問。“再怎麼說,皇兄畢竟是太子,以我的身份,麵對了他始終隻能避其鋒芒,可守而不可攻。”段天璘繼續道,“這三個月裏,我隻需不被他抓住把柄,便可算作是取勝了。”“三個月?”紀思嬛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字眼。段天璘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你究竟能為本王做些什麼,”他隻是含著笑,緩緩道,“三個月之後,自見分曉。”紀思嬛斂眉。她知道對方若是不願直言的事情,便是追問也無濟於事,便也不再說什麼。隻是他這番話,究竟是何意思?是說三個月之內,他會了結了和段天玦之間的這番較量?乍一想來,似是如此。然而紀思嬛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這其中,似乎是還有更大的內情。而對於段天璘而言,在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的事情……不就是……腦中有什麼飛快地閃過,紀思嬛霍然抬眼,直視了麵前的男子。原來他早已有了這樣的打算!原來他早從這個時候起,就有了這樣的心思!“王爺……”她開了口,方欲說些什麼,門卻忽然被從外一把推開,緊接著,玉蟬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進來。紀思嬛一見她這並不尋常的模樣,便覺察到是出了事。當即問道:“怎麼了?”“小姐,芝臻她……”玉蟬當真是急了,連聲音都在顫抖。她話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已然從身後飛快地閃出。竟是傅青鴻。不,準確來說,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身形嬌小,卻陷入昏迷的女子。正是芝臻。“她怎麼了?!快把她放下來!”紀思嬛顧不得孱弱的身子,霍然坐了起來,掙紮著要下床。傅青鴻顯然是一路疾走而來,鬢發和衣襟都有些淩亂。不僅如此,他的眼下稍稍有些青色的痕跡,麵上也滿是掩飾不住的疲憊,竟是幾日未曾安眠的模樣。他同紀思嬛對視了極為短暫的一刻,很快地,眼中依次閃過訝異,擔憂,不安,羞愧。訝異,是不曾想到幾日不見,對方竟已然一臉病容,比過去憔悴了那麼多;擔憂,是不知這病症是什麼來由,不知她是否再度毒發,不知是否還有其他緣故;不安,是因為總總的猜測,一時間並不能得到答案;羞愧,則是因了自己不僅沒能及時替她診治,還……還讓芝臻變成了如此模樣……千頭萬縷的思緒,最後隻是化作了沉默。這樣的關頭,他什麼也來不及說,隻能趕緊將芝臻放在桌幾邊的椅子上。“把她放在我這裏。”紀思嬛的聲音卻遙遙地傳來。他一抬頭,一眼便看見了女子蒼白著一張削尖的臉,連唇也淡得幾乎看不到血色。可她的目光在擔憂中,卻暗藏著磐石一般的鎮定。“讓芝臻暫且躺在我的床榻上。”她有些吃力地下了床,重複著自己的話。情勢緊急,來不及再拘束什麼理解,傅青鴻短暫的遲疑後,便也依言而行,和玉蟬而熱鬧一道,將芝臻抱上了床。紀思嬛站在床邊,方才起得有些急了,一時間隻覺得頭暈目眩,足下不穩。下意識地,稍稍後退幾步,直到在牆邊倚靠了,這才平複了幾分。她的雙目隻是定定地盯著床榻上的人。芝臻仰麵平躺著,唇上和眼瞼有些泛烏,然而臉卻在狠狠地發著熱,燒出一片病態的潮紅來。短短的功夫,汗水已然在她的前額密密麻麻地凝結起來,成為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鬢邊滾滾落下。玉蟬見狀急忙用帕子替她擦拭,然而不消片刻,汗珠便又滾了下來。紀思嬛轉頭衝玉蟬吩咐道:“暫且先給她冰敷,將一降溫吧。”麵上雖然極力維持著平靜,手卻是有些不可抑止地發著抖。深吸一口氣,她轉頭看向一旁的傅青鴻,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時候,情況已然再明顯不過了。芝臻平素裏活潑好動,身子是沒有什麼病症的,今日這般毫無征兆地倒了下來,隻有一種原因能解釋。那便是,她中了毒。由於氣虛,紀思嬛的聲音有些無力,然而話語中的氣勢卻並沒有因此減退分毫。傅青鴻聞言,麵上羞愧之色更甚。“在下已然為芝臻姑娘施了針,暫時毒不會繼續蔓延,隻是若無解藥,怕也不是長久之計。”他垂下眼,盯著昏迷不醒的芝臻看了許久後,搖搖頭道,“隻怪在下一時疏忽,害了芝臻姑娘……”“此話怎講?”紀思嬛追問道。傅青鴻無奈。雖然答應過要保守秘密,然而芝臻已然成了這幅模樣,他便也無法隱瞞,隻得將對方來到藥鋪,請自己從泥土中提煉毒素,並調製解藥一事盡數道來。“芝臻姑娘來得急迫,懇求在下完成此事,卻並未道明來由。在下便閉門三日,從那泥土中提煉出了一種劇毒,”他歎息道,“按照芝臻姑娘的說法,那毒便該是困擾小姐多年的‘風霽月’了。”風霽月?紀思嬛聞言不由得轉眼看向床上的芝臻。她想起了前不久,對方在聽到了自己和傅青鴻在小亭中的對話後,毛遂自薦的事。調配解藥的前提,是拿到‘風霽月’的實物。而既然‘風霽月’是被下在泥土中,從而慎入花朵的芬芳裏,那麼,芝臻一定是用了某種法子,弄到了紀雲墨院中的泥土。可是,她為什麼要那麼迫不及待?又為什麼要瞞著自己,托付傅青鴻暗中完成這件事?不容得仔細思量,耳畔傅青鴻的聲音便繼續道:“之後,在下按照那毒的成分,調配出了相應的解藥。隻是,事情畢竟有著風險,故而在下原本打算親自拿著前來拜訪小姐,確認事情不會有紕漏之後,再由小姐決定,是否服下。”說著,他抬眼看向紀思嬛,卻很快收回目光,似是在思忖著後麵的話。而這時,玉蟬已經手腳極為麻利地端來了水盆,擰好了毛巾搭在芝臻的前額。聽到這裏,她迫不及待道:“既然如此,那為何芝臻會中毒?”“可是在下萬萬沒有想到,”傅青鴻搖搖頭,道,“芝臻竟然趁著在下一時不備,將毒和解藥同時服了下去。”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也很快地明白了芝臻這麼做的意圖--她這是要替自己的主子,以身試藥。紀思嬛在短暫的不可思議之後,很快閉上了雙眼,用力地平緩著自己波動的心潮。她如何也想不到,芝臻竟能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而正當屋內陷入有些凝重的沉默之後,一個聲音卻突兀地響了起來。“同時服了毒和解藥,卻依舊中了毒。要麼是解藥並不對症;要麼,便是解藥本身,乃是另一種毒。”打破沉默的,正是方才一直一言不發的段天璘。而他這句條理分明的話,如同夏日裏的一盆冰水,讓處於慌亂和不安中的眾人,瞬間就清醒了過來。紀思嬛從思緒中霍然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朝著聲音的來源看去。一轉身,視線中卻是玄黑的雲紋圖案,鼻尖處,更滿是有些熟悉的男子氣息。恍然間,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打從一開始依靠著的,根本不是所謂的“牆”,而是,對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