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寫詩了。”
石磊說這句話,是想給石國民一個震撼,得到一個讚許或肯定。這是絕無僅有的,石磊從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自己需要得到石國民的認可,並且這種願望來得極其強烈,如同憋急了的一泡尿,不撒不快。石國民和石磊是父子關係,也是鮮明的敵我關係,從水深火熱的糜鬥,到形同陌路的冷戰,林林總總,填充了近三十年的光陰。
石國民胸無點墨,卻能一頭紮進文人堆裏,如魚得水。石磊的這個決定,無疑具有一種討好獻媚的嫌疑,包含了一個浪子回頭的暗示。可惜石國民顯然沒有洞察這句話的深層意義,他冷哼一聲挖苦說:“寫詩?和你在街上胡混,沒啥兩樣!”
石磊自認為對石國民了解得足夠透徹,他的認知其實遠遠不夠。諸如石磊認為石國民喜歡文人,事實上石國民非但不喜歡,而且是非常不喜歡,那些作家、畫家、書法家,他從骨子裏瞧不起,就像那些家夥們從骨子裏鄙視他一樣。他們之所以能夠稱兄道弟,相處甚歡,不過是利益驅使,各取所需罷了。
凡是石國民反對的事情,都是石磊需要堅守的。
石磊窩在家裏,掛在電腦上夜以繼日,或為猶如泉湧的靈感欣喜若狂,或為敲不出一個字黯然神傷。半個月後,十幾首詩新鮮出爐,石磊鄭重其事地打印出來,裝訂整齊,無比虔誠地送到了沙鍋羹手裏。沙鍋羹是石國民的一個作家朋友。在砂鍋羹的眼中,石磊隻是一個不成氣候的小混混,小混混居然也寫詩,讓他大跌眼鏡,他說:“磊子,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
石磊等待沙鍋羹的評價,度日如年,一忍再忍,忍到一天半的時候,再也控製不住手指的蠢蠢欲動,撥打了沙鍋羹的手機。
“好,蠻好,回頭再跟你探討。”沙鍋羹正在打麻將,眼看差個四萬就要湊成一副青龍了,草草打發了石磊,心無旁騖,瞪大餓狼一樣閃爍瑩瑩藍光的眼睛,防上家,壓下家,盯對家。其實,那時候他根本沒看石磊的詩。
可是這一句敷衍的話,已經足夠石磊消化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他激動得兩眼放光,急忙上網抓了一個網友分享喜悅:“他說好!蠻好!要知道,他可是一個著名的大作家啊!”
後來,沙鍋羹看了石磊的詩,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倒不是因為石磊寫得太錦繡,而是滿紙充滿殺伐氣息,有關鮮血和白骨的意向觸目驚心,隨處可見。
“我是一個偷渡客,父親是卑鄙的蛇頭,母親是肮髒的渡船。”這幾句詩很值得玩味,砂鍋羹凝眉思索了片刻,意味深長地笑了。那時他蹲在馬桶上,嗯嗯哦哦,體會到了一些難得的閱讀快感。他有如廁閱讀的習慣,在那個地方閱讀他從不挑剔,隻求紙上有字。也是機緣巧合,他如廁閱讀的習慣幫了石磊的忙,某天順手抓來石磊的詩稿濫竽充數,歪打正著,有了這些隱秘的收獲。
一次聚會上,砂鍋羹詭秘地問石國民:“老實交待,當初你跟磊子他媽,是不是先把生米做成了熟飯?”
“扯淡。”石國民不置可否。
“你不說我也知道。嘿嘿,你兒子對這件事可是耿耿於懷啊!”
“更是扯淡!”
如果非要說石磊耿耿於懷也未嚐不可,或者說念念不忘更準確些。
他的出生蒙著些傳奇色彩。關於出生地的回憶,永遠是一些死魚爛蝦的腥臭混合著潮濕的鹹味彌漫開來,幾塊斑駁的礁石,幾片破爛的漁網,幾條廢棄的舢板,還有一道懶散的長長身影,以及散落著幾簇碧綠海菜的沙灘。石磊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石國民和匡喜梅展開了他們的愛情傳奇。愛情這種東西,凡是在舞台上、電影裏、小說中渲染得無比妖嬈的,在現實中出現,都是醜陋的形態。石國民和匡喜梅的愛情就是如此。在石磊的想象中回放出了一些絢麗的藝術效果,因此石磊對他的每一任女友都津津樂道,在那個性是絕對禁忌的年代,他爸居然敢讓他媽未婚先孕。石磊以一種自豪而向往的姿態敘述,典型的以恥為榮。
石磊喜歡把做愛說成是骨頭開花,這源於他和第一任女友任盈盈的第一次做愛。
激情的潮汐退卻之後,任盈盈哭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因第一次而流淚,石磊隻能妄自猜測,因為除了任盈盈,和他上床的女人都沒有讓他趕上第一次,所以無法驗證。
任盈盈問:“到我老了,你還會這樣子愛我嗎?”
石磊說:“當然!我們一直一直做,老得隻剩下骨頭了還要做,讓我們的骨頭互相碰撞,開出血紅的花朵。”
石磊的奇思妙想把任盈盈嚇壞了,急忙捂住他的嘴巴,但是看得出,她對這個答案相當滿意。
任盈盈把一時的歡愛放大到天荒地老,而石磊把漫長的時光濃縮到歡愛這一個小點之上,兩者有點兒同曲異工的微妙,還有點兒天馬行空的疏狂。愛情本來就是個天馬行空的家夥,以後石磊姹紫嫣紅的情事就有力證明了這一點。
骨頭開花是一件大事,高尚一些說責任重大關係到香煙傳遞,文雅一些說那是兩情相悅的最高境界,低俗一些說那是令人樂此不疲的娛樂。是人都是從那事來的,有人偏偏堅持不可說,石磊認為,這種人是典型的他媽的忘本。
石國民在很多年前,偶然逛蕩到了鹹魚嶺,遇到了剛剛完成了從小女孩到少女蛻變的匡喜梅,像海與天的交接,礁石與浪花的繾綣,風與帆的追逐,他們一見鍾情了。
也許他們開過一次花,或者開過很多次,反正有那麼一次,石國民的一個不安分的精子,經過長途跋涉,和匡喜梅的一個同樣不安分的卵子相遇,石磊作為那次不安分的相遇的證據存在了。
匡喜梅未婚先孕引起了軒然大波,石磊的舅舅匡喜林氣急敗壞,把石國民揍了個半死。石國民是嘴上的巨人,手腳上的侏儒,說到幹架他與匡喜林根本不在同一個等級,因此連還手的念頭都懶得生。後來別人問他為什麼不還手,他輕描淡寫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在匡喜林稍事休息的時候,石國民不求饒,反而為他鼓勁說:“狠狠打,別停手,別手軟,幹脆一家夥解決了我,讓你妹妹做寡婦,讓你外甥沒有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