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等人就地在南門外雇了大車。來到汴河碼頭時,寇準夫人宋小妹乘坐的大船剛剛通過了排岸司關卡,大約是張建侯昨夜到應天府署大大鬧了一場後、終於有人出麵幹預了。船緩緩靠岸,尚未停穩,船艙中鑽出一名紅衣少女,朝眾人揮手大叫道:“這裏!包拯,在這裏!包拯!”天真活潑,嬌憨可愛。
文彥博很是驚訝,問道:“這位小娘子是誰?”張建侯笑道:“是我同胞妹妹張小遊。”
既然是張建侯的親妹,輩分就比包拯低了一輩,她卻直呼長輩的名字,也算十分罕見了。文彥博轉頭去看包拯的反應,卻見一向正統的他似並不以此為意,居然還舉起手來,向船上回招了一下。
等船夫搭好船板,包令儀帶頭登船,道:“南京留守包令儀求見寇夫人,請代為通傳。”
張小遊笑道:“祖姑父可以暫且放下官場上這一套,寇夫人不喜歡這些,她和祖姑姑在船艙中等著見你呢。”包令儀道:“是。”轉頭命眾人先等在船頭,自己獨自進去船艙。
張建侯一個箭步搶上船來,道:“妹妹,昨晚城中發生了大事,你可錯過精彩好戲了。”迫不及待地要將昨晚的事情講給妹妹聽。
包拯剛剛一腳踏上船板,便仿若遭受雷擊一般縮了回來,遲疑著站在那裏。
跟在他後麵的文彥博很是奇怪,問道:“你怎麼了?”包拯道:“唔,我……”
張小遊將兄長一把推開,搶過來拉住包拯的手,笑道:“我姑父怕水。”
原來包拯十來歲時曾不小心掉進了家鄉廬州的河裏,差點溺死,救他的居然是比他小許多的侄女張小遊。事後包拯大病一場,原本白皙的臉色也變成了現在這副深紅得發黑的樣子,那以後他多少有些畏水。文彥博聽說一向剛拗的包拯居然怕水,驚異之餘,不由得轉過頭去,與沈周相視會心一笑。
上得船來,站在船頭等了一會兒,便有仆人出來,引著幾人來到寇準靈柩前拜祭。包令儀又將眾人一一引見給寇夫人宋小妹。
宋小妹四十餘歲的樣子,一身衰服,愈發顯得麵容清臒。她一個嬌弱婦人,膝下無子無女,卻要在丈夫故後將靈柩萬裏迢迢運回故裏,可謂十分不容易。但她的哀戚並不濃重,言談舉止間顯出一股從容的大家風度。她禮數周全,甚是客氣,對每個人都一一道謝行禮,到包拯麵前時,特意多問了一句:“你就是小遊從河裏救上來的包拯?”
包拯道:“是,讓夫人見笑了。”料想宋小妹既然連這件事都知道,想必張小遊與她一路相伴,甚是親密,講了不少自己的事情,不由得頗為窘迫。幸好宋小妹隻問了這一句話,便轉了話題。
祭拜完畢,包令拯儀招手叫過包拯,道:“寇夫人雇傭的大船有些毛病,要停在碼頭進行修補,怕是要花費一些時日。船上空間狹小,生活多有不便,我已經邀請了寇夫人到我們家暫住。你這就和建侯、小遊先趕回家去準備,我和寇夫人還有你母親隨後就到。今晚在家裏設個簡單的晚宴,為寇夫人接風洗塵。嗯,你要是願意,把沈周和彥博也一並叫上。”
包拯應了一聲,行禮退了出來,將安排告知同伴。文彥博聽說宋小妹要停在南京幾日,還預備住進包令儀家中,不禁皺了皺眉頭。
張小遊眼尖,瞧在眼中,很是不滿,問道:“寇夫人是住我們家,又不是住你家,你有什麼不高興?”文彥博道:“我哪有不高興啊?”張小遊道:“那你皺什麼眉頭?”
文彥博見她與其兄張建侯性情相近,莽撞好勝,與她爭執隻是徒費口舌,便幹脆住了口。
張小遊卻還是不肯放過,道:“瞧你這人,敢做不敢當。”包拯道:“小遊,不可對文公子無禮。咱們趕緊走吧。”
沈周有意落在後頭,叫住張小遊,低聲告知道:“文彥博其實是好意。寇相公雖然身故,仍是貶官身份,又與當今太後有隙,別的官員回避寇夫人尚且來不及,包丈卻要接她到家中,彥博是擔心會因此影響包丈的仕途前程。”
張小遊想了一想,道:“還真是如此呢。咦,你這人心腸倒是挺好的,還特意告訴我緣由。”沈周道:“嗯,謝謝小娘子誇獎。”張小遊道:“什麼小娘子大娘子的,叫我小遊好了。”
沈周道:“小遊難道一點也不為包丈擔心麼?”張小遊很不屑地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做官、前程什麼的,我祖姑父從來也沒有真正放在心上過。我們包家從祖輩開始,從來就是淡泊名利。”
她口中所稱的祖輩,即指包氏先祖申包胥。申包胥姓羋氏申,是春秋時期楚國大夫,與另一楚國大臣伍子胥友善。伍子胥因父兄冤案逃離楚國時,曾憤然道:“我必滅楚。”申包胥回答說:“我必存楚。”公元前506年,伍子胥率領吳國主力攻打楚國,一直攻入楚都郢,楚昭王出逃。伍子胥遂掘楚平王墓鞭屍。申包胥對伍子胥的舉動十分憎惡,派人責備伍子胥說:“子之報仇,其以甚乎!吾聞之,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親北麵而事之,今至於僇死人,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伍子胥回答道:“為我謝申包胥曰,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申包胥遂決意完成昔日“存楚”的誓言,跋山涉水,曆盡艱辛來到秦國,請求秦哀公出兵援救楚國。秦哀公並不答應。申包胥便站在秦庭中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進,哭泣哀聲不絕。他的忠誠與堅毅深深打動了秦哀公君臣。秦哀公驚歎道:“楚有賢臣如是,吳猶欲滅之。寡人無臣若斯者,其亡無日矣。”答應發兵車五百乘前往楚國救援,並親自賦《無衣》之詩:“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與子同仇。”在秦國軍隊的幫助了,楚人趕走了吳軍,順利收複了郢都。楚昭王因申包胥有複國大功,欲予重賞。申包胥卻辭謝道:“吾為君也,非為身也。君既定矣,又何求?”拒受賞賜,帶一家老小逃進山中隱居,安靜地度完餘生。從此,申包胥被列為中國的忠賢典範。其後人取其字“包”為姓,遷徙至廬州居住,包拯即申包胥三十五世孫。
沈周見張小遊搬出申包胥的典故,再無話說。不料張小遊話鋒一轉,又很不屑地指著文彥博的背影道:“那姓文的小子,自以為聰明絕頂,為了前程,事事要考慮周全,卻不知道他的先祖正是死在‘名利’二字上。”
文氏原本姓敬,是唐代名臣敬暉後人。武則天執政晚年,大臣張柬之與敬暉等五人發動兵變,逼迫武則天退位,擁立唐中宗複位,為匡複唐朝基業立下不世之功。事後五大臣均被封王,敬暉被封為平陽王。然後不久後武三思重新執掌朝政大權,五大臣包括敬暉均被殘酷殺死。到五代時,文彥博曾祖父因避後晉高祖石敬瑭諱,改其姓為“文”,取的即是“敬”字一半。後晉亡後,複姓敬,至北宋立國,因避翼祖趙敬廟諱又重新改姓為文。
家族、個人的命運往往與時勢緊密相連,沈周聽張小遊拿包拯、文彥博二人的祖先事跡做對比,雖有牽強之感,卻自有感觸,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張小遊又道:“再說了,我們一船人遭強盜搶劫,若寇夫人及時搭救,我們現在人還不知道在哪裏呢。請救命恩人回家住幾天,當今太後還能有什麼意見?頂多也就是不讓我祖姑父做官了,正好我們可以回廬州老家種地去。”
她快人快語,尋常人在意的榮華富貴全然不放在眼裏,對世俗名利輕視之心猶勝包氏父子,說得又極有趣,沈周不禁笑了,亦很為對方爽直豁達的氣度折服。
路過崔良中府邸時,正好撞見應天府醫博士許希珍出來。
沈周生平孜孜好學,曾向許希珍學習針灸之術,忙上前問道:“崔員外醒了麼?”許希珍搖了搖頭,道:“沒有對症的解藥,崔員外怕是永遠也醒不了了。”
原來許希珍昨晚奉命為崔良中診治,當即發現傷者昏迷不醒並不是因為傷勢太重、失血過多,而是中了毒。也就是說,刺中崔良中的匕首上塗抹有毒藥。那毒藥毒性極重,崔良中本該當場死去。但他既是茶葉巨商,日日與茶打交道,本人亦嗜茶如命,無茶不歡,而茶偏偏能化解百毒。昔日神農氏嚐遍百草方,才發現茶葉清熱解毒,極適合作飲品,視其為南方嘉木。當然,茶葉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解藥,但崔良中長年累月地飲茶,體內自形成一股抗體,抵消了毒藥的部分毒性,又被張建侯陰差陽錯地發現,救治及時,這才得以活命。
眾人聞言自然大吃了一驚。沈周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崔良中身上的刀傷那麼淺,凶手大約有把握見血即死,所以刀入體內並不深。”
包拯一直一言不發,忽然插口反問道:“既然匕首上塗了毒藥,凶手隻要輕輕刺中對方,對方即會中毒而死,那麼凶手為什麼還要多刺一刀呢?”
許希珍道:“包衙內問的問題,的確是個很大的疑點,其實以那毒藥的毒性,隻要劃破一點皮即可致人死命,偏偏崔員外身上中了兩刀。”當即說了那毒藥非同小可,霸道異常,不僅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查遍醫術也未能了解到底是何方神物。
通常出現這種情況,隻有兩種可能:若非來來域外的奇毒,就是宮廷秘藥。域外奇毒是指外國或是番夷少數民族部落煉製的毒藥,如西南大理國的有孔雀膽,還有蠱毒、屍毒等各種匪夷所思的毒藥。宮廷秘藥則是指藏於皇宮大內中的毒藥,如傳聞唐宮中藏有秘藥美人醉和化骨粉,美人醉能令人中毒死後顏色栩栩如生,化骨粉則可以當場化掉死者的皮肉,屍骨無存,達到毀屍滅跡的效果。大宋朝最著名的迷藥當屬牽機藥,人中毒後,頭部向前抽搐,最後與足部拘摟相接而死,狀似牽機,由此得名。昔日南唐後主李煜即是被太宗皇帝趙光義以牽機藥賜死,死狀極其悲慘。此後,僅“牽機藥”三個字,便足以令人心悸。
曹豐雖然是本地大鄉紳兼府學提學曹誠的獨子,但究竟隻是個普通人,即使是他竭力巴結討好的兵馬監押曹汭,也難以得到如此奇藥,倒是樞密使曹利用還有可能利用位處中樞的便利得到。可曹利用到底有沒有卷入其中呢?
許希珍出身於醫學世家,生平對自己的醫術極為自負,他未能弄清楚崔良中所中毒藥的毒性,亦無對症解藥,不免深以為憾,對眾人殷殷關切的案情反而毫不在意,不願意再多談,拱手告辭。而包拯等人心頭疑慮更重,一種不知名的奇毒的出現,竟然登時令案情再度撲朔迷離起來。
曹、崔兩家各顯神通,相爭多年,積怨甚深。南京城中人人都知道曹誠的後台就是當今樞密使曹利用,兵馬監押曹汭在南京城中的私宅及幾房侍妾即是曹誠慷慨相贈。曹誠原本是商丘本地最大的富商,興建睢陽書舍後,以學入官,名利雙收,好不春風得意。十餘年前,淮陽茶商崔良中來到商丘定居,大肆經營汴河碼頭一帶的商肆,搶走了曹氏不少風頭和利益。兩家爭鋒相對,多有衝突。曹誠為了壓過崔氏,千方百計地攀上了樞密使曹利用。哪知道崔良中背後也有不小的靠山,與他同時出道販茶的拜把兄弟馬季良娶了太後劉娥兄長劉美之女。隨著劉娥一步步登上權力的頂峰,馬季良愈發飛黃騰達,而今已然是龍圖閣直學士。崔良中仗著馬季良的庇護,每每以極小的代價從東京榷貨務拿到大批提貨單,憑提貨單到南方榷貨務換取茶葉後再高價賣出,獲利巨大。既然財源滾滾,他便動用大批金錢在南京買地買屋,大興土木,囂張不可一世,儼然有強龍過江、要徹底壓過地頭蛇曹氏的意思。
直到去年,崔良中獨子崔陽與人鬥茶敗陣後忿恨自殺,崔良中中年喪子,受了不小的打擊,行為這才有所收斂。最近他所做的最大的事,就是設法尋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兒崔都蘭,寵若掌上明珠。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崔良中失去了兒子,不願意萬貫家財將來落入懦弱的侄子崔槐之手,所以預備找一個精明能幹的女婿上門,倚為新臂膀。如此,就難怪他極力攛掇應天知府晏殊搞什麼選婿大會了。而為女兒曹雲霄選一如意郎君對曹誠也同樣重要,因為選到一個好女婿,非但等同於得到一個好兒子、一個好幫手,而且我之所得,即敵之所失也。
可事情怪就怪在這裏——張堯封是南京通判文洎的門客,容貌、才學均非上乘,昨晚出席知府宴會的應天學子大多數都強過於他,為什麼曹誠偏偏選中了他?為什麼崔良中一定要跟曹誠爭呢?這件事會不會才是曹豐殺死崔良中的真正原因?也許是因為崔良中明確表現出要跟曹家爭奪張堯封當女婿,而以崔氏目下的財勢,曹家很難占到上風,所以曹豐起了殺機,幹脆殺死對手,一了百了。
那麼,張堯封到底有什麼奇特之處,居然值得南京兩大富商為他相爭,值得曹豐為他冒險殺人?
不但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就連文彥博與張堯封相處時日不短,對其人了解甚深,亦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過人之才。轉念想到自己堂堂名門俊公子,相貌、才學均是上上之選,居然被父親門下的食客蓋過了風頭。雖然他從沒有想過要娶那花貌驚人的美人曹雲霄為妻,但相比於張堯封之搶手,風頭出盡,未免生了相形見拙之感。
張小遊見眾人困惑不已,忙問了經過,不禁輕嗤一聲,笑道:“你們都是群書呆子,沒有聽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老話麼?那個叫什麼張堯封的,不一定要有絕世的容貌,驚世的才華,他隻要擁有一塊像和氏璧那樣令人垂涎的絕代之寶,天下想要他當女婿的人肯定多的是。”
眾人聞言盡皆愣住。過了好大一會兒,文彥博才道:“哎呀,還是小遊聰明,當真一語驚醒夢中人!張堯封住在我們家裏,我還算了解,他財物不多,如果一定要說寶物,那就是他有一本《茶經》,據說是世上唯一的陸羽真跡,是他祖父流傳下來的傳家之寶。”
包拯點點頭,道:“陸羽《茶經》確實也算得上是一件寶物,尤其崔良中是天下有名的茶商,原版《茶經》對他價值很大。”
中國茶文化自唐代開始興起,不僅中原人把茶列為“開門七宗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一,以肉食為主、需要靠茶消化油膩的邊疆少數民族部落也發展到了“不可一日無茶以生”的地步。中原產茶,卻缺少良馬,於是自唐玄宗時代起,中原開始了以茶易馬的曆史,著名的“茶馬古道”即來源於此。
《茶經》即誕生於這樣的曆史背景下,為唐代複州竟陵人氏陸羽所著,共分三卷,論述了茶的性狀、品質、產地、采製和烹飲方法及用具等,是中國第一部、也是最完備的茶學專著。陸羽也因為此書而被譽為“茶聖”、“茶宗”、“茶祖”、“茶仙”、”茶神”等。
唐代末年,唐朝急需大批戰馬應付平叛,便與回鶻商議以茶易馬之事。不料回鶻答複說,不以馬匹直接換取茶葉,而願用一千匹良馬交換一部陸羽撰寫的《茶經》。當時陸羽早已亡故,而《茶經》一書流傳還不廣泛。朝廷焦急萬分,隻得下詔在民間征集。最終,陸羽同鄉皮日休獻上了一本《茶經》的手抄本,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唐朝廷用這本《茶經》順利換到了馬匹。唐朝滅亡後,皮日休南下投靠了吳越王錢鏐,張堯封祖先本是吳地望族,因機緣巧合從皮日休手中得到陸羽真跡《茶經》也是極有可能之事。
到了天水一朝,以茶易馬依舊是朝廷頭等大事,而少數民族地區如遼國、黨項等對茶與大宋對良馬的渴求同樣強烈。由於茶葉可以解乏,彌補蔬菜之不足功效,很多人飲茶成了習慣,並且對茶產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賴,甚至到了“一日無茶則滯,三日無茶則病”的程度。
有則廣為流傳的故事是——黨項人李德明繼承首領之位後,一改其父李繼遷的對戰策略,重新對大宋俯首稱臣。其子李元昊相當不以為然,多次勸父親不要再臣服大宋,為此還發了一番宏論:“吾部落實繁,財用不足。苟失眾,何以守邦?不若以所得俸賜,招養蕃族,習練弓矢。小則四行征討,大則侵奪封疆,上下豐盈,於計為得。”李德明回答兒子說:“吾久用兵疲矣,吾族三十年衣錦綺,此宋恩也,不可負!”李元昊當即說:“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當王霸耳,何錦綺為?”麵對咄咄逼人的兒子,李德明最終答了實話,道:“無錦綺,可。無茶葉,不可。”
即使驃悍桀驁如黨項人,也不得不在茶葉麵前低頭。西夏向大宋稱臣,其實是為了獲得貿易和交換物資的機會,而最最重要的物資也不是銅鐵,而是茶葉。正因為茶葉直接關係到國計民生,所以像崔良中這樣能以低價拿到大批提貨單的茶商才能獲得暴利。如果他再有《茶經》在手,更是能批量印製後以書代茶,牟取更大利益。
文彥博道:“可這還是說不通。陸羽《茶經》對崔良中固然是一件寶物利器,可對曹氏卻並沒有那麼重要。最先看上張堯封的,明明是曹誠曹教授。”沈周道:“也許曹氏隻是要搶先將《茶經》握在手中,以它來要挾崔良中。對茶商而言,那可是聖物。”
包拯插口道:“不對。”他一直默不作聲,似在沉思,忽然開口,倒嚇了眾人一跳。
文彥博問道:“有什麼不對?”包拯道:“我們幾個都是應天書院的學生,受教於曹教授門下,該了解曹教授一向極愛他的女兒雲霄小娘子。他是做了一些攀附權貴的事,也有些執迷於與崔氏爭鬥,但斷然不會僅為了得到《茶經》要挾崔員外,就用女兒的終身幸福來做交換。”
文彥博道:“嗯,分析得有道理。可如果不是為了《茶經》,曹教授又看中張堯封哪點呢?”
張小遊道:“瞎猜有什麼用?那個搶手的緊俏寶貝不是你們文家的門客嗎?直接找到他問清楚不就完了。”文彥博道:“也對。”轉身即見到張堯封正匆匆行來,不由得大喜過望,道,“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張堯封神情甚是焦急,道:“文公子,我有事找你。曹府……”沈周忙道:“等一下,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說話。”
眾人一直停留在崔府門前,卻見一名紫衣女子正站在門檻後,冷冷打量著眾人。她長得濃眉大眼,端莊中流露出一股英氣,目光中充滿狐疑的味道。若不是她一身婢女打扮,旁人根本瞧不出她會是一名侍女。
張小遊見那女子敵意甚重,問道:“那女子是誰?幹嘛那樣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包拯道:“是崔都蘭的貼身婢女慕容英,聽說是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
慕容英見眾人目光一起投射過來,癟了一下嘴,轉身便跨過門檻去了。
張小遊“咦”了一聲,道:“難怪人說崔家驕橫跋扈,連婢女都是如此張狂。”
包拯卻不欲再生事端,道:“走吧,崔員外昏迷未醒,咱們在他家大門前交頭接耳,難怪別人起疑心。”帶頭進來家中,吩咐仆人為寇夫人及從人準備房間、張羅晚宴,自己領著眾人來到書房。
張堯封忍耐了許久,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抓住文彥博雙手,道:“文公子,你一定要救救曹府。”
文彥博愕然道:“我如何能救得了曹府?”張堯封道:“目下官府認定是曹豐員外傷了崔良中員外。曹豐雖然失蹤,下落不明,但這件案子疑點極多,文公子聰明絕頂,為我生平僅見,還望你能查明真相,還曹府一個清白。”
文彥博道:“那好,你既要真相,我來問你話,你要如實回答。若是言語有得罪之處,彥博也是情非得已。”張堯封道:“公子有話盡管問,堯封不敢隱瞞。”
文彥博道:“昨晚宴會被建侯鬧了一場後,你去了哪裏?”張堯封道:“曹教授父子邀請我去曹家小酌,我跟文丈招呼了一聲,就跟他們一道走了。”
文彥博道:“隻有你們三個人離開知府衙門麼?”張堯封道:“不,還有兵馬監押曹汭曹將軍。當然,還有曹教授的從人、車夫等。”
曹誠在宴會上一眼相中了張堯封,當晚就邀請他回府,足見誠意。到曹府後,曹誠命人備宴治酒,還命兒媳婦戚彤和女兒曹雲霄出來敬酒。張堯封早聽聞曹雲霄國色天資,美貌無雙,堪稱南京第一美人,一見之下,當場呆若木雞,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如此豔福,能夠娶到如此天仙般的佳人。待到曹雲霄端酒盈盈走到麵前,聞見她身上的馨氣,愈發心旌搖蕩、不勝陶醉。當即對曹家死心塌地,賭咒發誓要對曹雲霄好一輩子。席間大夥兒興致都很高,一直在談要如何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事。飲得半醉不醉時,曹誠便命仆人扶張堯封到客房睡了。直到今天早上官府的差役找上門來,曹府上下才知道昨晚崔良中在知府衙門遇刺之事。
沈周道:“張兄如何能肯定曹教授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崔員外遇刺?”張堯封道:“我當時人就在曹府,親眼看見曹教授臉上驚愕異常的表情,那是斷然做不得偽的。他聽說官府懷疑是曹豐下的手,聲音都在發抖,連聲道:‘不可能,這不可能。’當聽說曹豐不見了蹤影時,當場就暈了過去。”
文彥博道:“果真如此的話,曹教授應該是毫不知情。那麼曹豐半夜失蹤,曹豐妻子難道沒有發現麼?”
曹豐妻子名叫戚彤,即是應天書院始創者戚同文之孫女。
張堯封答道:“聽戚彤娘子說,昨晚她的孩子有些發燒,她放心不下,過去睡在了孩子房中,並沒有跟曹豐睡在一起。”頓了頓,又道,“雖然曹豐失蹤了,但我也不認為是他殺人。昨晚我們幾個都喝得醉熏熏的,若是他剛剛殺了人,他怎麼還會有心情喝得下酒?”
張建侯道:“這還不簡單,他知道自己的匕首上塗有劇毒,以為崔良中死定了,當然可以放心喝酒。結果散席後,他從什麼地方聽到了風聲,得知崔良中還活著,嚇得魂不附體,所以連夜逃走了。”
張堯封道:“這個……也不能因為曹豐人不見了就斷定是他殺人啊,也許他去了別的什麼地方。”他本人也覺得自己的辯解太過無力,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到後麵幾個字時,已是幾不可聞。
包拯卻道:“張兄說的對,官府認為曹豐是凶手,僅僅是因為有人看見他跟崔員外爭吵,緊接著他又失了蹤,但並沒有真憑實據來定他的罪。”
張堯封大喜道:“包公子也相信曹豐不是殺人凶手?”包拯道:“不,我隻是說目前沒有實證證明曹豐殺人,並沒有說他不是凶手。”
沈周道:“既沒有目擊證人,也沒有找到凶器和毒藥等物證,控告難以進行,所以提刑司才急需捕獲曹豐,以口供來定案。”
包拯道:“張兄,有一件事極為關鍵,我必須得冒昧問你一句,你可知道曹教授為什麼選上了你作女婿?”
眾人其實心中都想知道曹誠為何看上了張堯封這麼個門客,但又覺得直接問出來太過傷人,有所猶豫,想不到最後還是由包拯問了出來。
張堯封麵色一紅,囁嚅道:“我自己也很意外,忍不住問了曹教授,他說他無意間在宴會上見到我,覺得我眼睛細長而有深光,是大貴人之相,所以決定將愛女相許。”
張小遊道:“這種騙小孩子的話你也相信?曹誠答應將寶貝女兒嫁給你,是不是讓你用那本陸羽《茶經》作為聘禮?”
張堯封極為愕然,愣了一愣,才紅著臉道:“沒有啊。曹教授根本不知道我手中有陸羽真跡呢,從始至終,他提都沒有提過《茶經》兩個字。你們怎麼會這麼想?”
文彥博忙道:“張兄千萬不要介意,並不是我們刻意要這麼想,隻是覺得事情太過巧合。”當即說了昨晚曹誠和先後來找父親文洎提親之事。
張堯封回過味來,訕訕道:“曹教授選中了我是沒錯,可崔員外向文丈提親的卻是文公子你呀。”
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沈周道:“哎呀,我們完全忽視了這點啊。這說明崔良中根本不知道張兄手裏有陸羽《茶經》,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曹教授選中的是張兄。他跑出大廳與曹豐爭執,不過是因為在文丈麵前丟了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