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路(二)(1 / 3)

五、薄煎餅

我一點都不曉得,原來陸路上的顛簸跋涉竟然如此詭譎莫測凶險萬分,這同我早先所了解的完全不是一碼事。在我的心目中,陸路行駛快捷愜意,誰知這一路行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若不是在盤山彎道上遇見意外事故之後的那個夜晚竟然是如此打發走的,難道我會相信嗎?畢竟心裏還抱有一線希望,沒有想過會在這麼個地方過夜。

我發現自己躺在幹草和麥稈垛上,這才明白過來,我們是在一間堆著柴火的窩棚裏過的夜,而且又是一間地頭上的窩棚,離人家的院落大概還有挺遠的路,所以那戶人家壓根兒就不知道我們曾經借宿過。

窩棚外麵已經天光大亮,這麼說來我大概睡了很長時間。雷蒙德背對窩棚站著,正在彎腰檢查摩托車。天色晦暝,看樣子是在向我發布天氣預報:陰,有雨。恐怕想躲也躲不掉的,大概是那種毛毛細雨。

“路上有麻煩嗎?”我問道。

“不礙事,”雷蒙德說道,“我們可以動身。”

他朝我轉過身來,他的臉色看上去比前一天要蒼白得多。

“要是你不情願再往前走的話……這就轉身回家去還來得及……這事你該拿定主意。”

“那麼你呢?”

“我是有家難回,回不去嘍。”

“為啥回不去了呢?”

他瞅了我一眼。盡管他一直戴著墨鏡,可是我已經學會了觀察他的眼神,知道他什麼時候在朝著我看。

他打開他那個行囊的一個側兜,讓我看行囊裏裝的東西。

全是錢。

滿滿一行囊麵額一千克朗的大鈔。

“我洗手不幹啦,退出了生意場。”他說道,“不過身不由己,哪有說退就退那麼輕巧,尤其是當我積攢了這麼一大筆錢帶在身上時。所以我要在他們追上來之前,盡快遠走高飛。”

“中國人?”我問道。

“不是,同中國人毫不相幹。那夥人是本地的另一個幫派。”

我後悔沒再問一句那些人是誰。興許我再問一句就好了。

“他們不見得會追上來吧。”我說道。

他搖搖頭。

“你跟那幫人素不相識。他們心狠手辣,啥壞事都幹得出來。他們一直在盯梢追蹤,要對我下毒手。”

“這麼說我們趕緊上路吧。”我說道。

我們行駛得很緩慢。我們是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幽徑上顛簸趔趄,那條幽徑幾乎已被野草蓬蒿所覆蓋,而且坎坷崎嶇,顛得車輪不斷打滑,還要隨時避開路麵上的坑坑窪窪。有時候我還見到形狀古怪的黑色動物跳躍著穿過幽徑。我想我該逮住一隻,帶到學校去顯擺一番才好,這樣也可以弄明白那究竟是什麼動物。不過這號畜生起碼不像是我樂意放在我床上陪我睡覺的可愛的小動物。

“今天晚上,我們找個像樣點的地方過夜。”雷蒙德說道,“錢我們出得起。”

“好哇。”我說道。

“我們淋個浴,放鬆放鬆舒服一下。”

這聽起來真是太動人啦。不過眼下我們顧不上放鬆放鬆舒服一下,最要緊的還是躲雨。若是天公不作美,淋個渾身透濕冰涼,哪來什麼放鬆舒服可言。

說是要趕緊躲雨,可空曠野地裏哪有什麼地方可躲。果然下起雨來了。就在我們剛剛把那條七扭八拐、坑坑窪窪的山間幽徑拋在身後,駛進一條寬闊的瀝青路麵的公路上時,天上開始掉雨點了。幸好雨量不算大,不是如注似灌的傾盆大雨,而是淅淅瀝瀝的牛毛細雨,一縷縷的雨絲順著脖子直往衣服裏鑽。

“我們立馬就可以停車吃早飯啦。”雷蒙德說道。

說是立馬就停車吃早飯,其實我們是做不到的。我們淋成了落湯雞——說不定得淋得渾身透濕,這頓早飯吃起來才會分外香甜哪。

我不曉得此時此刻萊昂納德正在做啥,遠在河浜的那一邊,孤單一人。我猜想他還在呼呼大睡。難道說他就不會癡癡地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側耳捕捉那由遠而近、載著我回家去的摩托車聲嗎?這才應該是他心裏牽掛的。

在黑糊糊、濕漉漉的樹幹之間,開始飄過來早飯的香味。我們在一家很大的路邊快餐吧門前掉轉車頭,停了下來。門口已有兩三輛汽車停著。

“這是愛麗絲的路邊快餐吧,”雷蒙德說道,“在這裏我們可以放心地吃早飯什麼的。”

他朝夾克衫裏塞了一卷一千克朗的鈔票,然後我們走進店堂。

“哈囉,雷蒙德。”一個聽上去仿佛來自遙遠的夏天的溫暖聲音傳了過來。一個四十多歲,肩寬體壯、戴著大耳環、圍著紅色圍裙的女人站在櫃台後麵高聲招呼著。

“我知道你今天一準會來,我真有先見之明呀。這可是夜觀星象占卜出來的。”

雷蒙德點點頭走向櫃台。那個女人伸手把他的墨鏡拉下一半,又吻了他一下。

“哈囉,愛麗絲,”雷蒙德說道,“我們來吃早飯。這是我的弟弟。我帶他出來走走,長長見識。”

“哈囉,這位小兄弟,”愛麗絲驚呼了起來,“哎喲,你們都渾身濕透了,沾滿塵土,衣服還皺成這個樣子。你們快先坐下來吃早飯,再收拾收拾。”

我們在一張靠窗的桌前坐了下來,這樣我們倆都可以盯牢那輛摩托車。

店堂裏顧客不多。有兩個隻穿著襯衫的年輕小夥子在靠牆的球台上打台球。一個年紀稍長的漢子,身穿牛仔布夾克衫,手持雪茄,站在自動唱片機前發愣,看樣子他一時半會兒還拿不定主意到底要挑選哪張唱片。離我們稍遠處端坐著一位老者,戴著老花鏡在閱讀晨報,麵前一杯咖啡熱氣嫋嫋。他從老花鏡上端瞥了我們一眼,又把頭埋到報紙裏。

原來路上吃早飯的餐館是這副樣子。

愛麗絲端來了抹著厚厚一層草莓果醬的薄煎餅,還有一壺咖啡。到了這時候,我才感覺我已經餓到了再也忍不了一時半會兒的地步。

“你看上去同以前沒啥兩樣,”愛麗絲拍拍雷蒙德的臉頰,“沒想到你已經帶著你弟弟出來走南闖北啦。他跟你不是一個樣子——小兄弟,你同你哥哥不大一樣。”她對我說道,也拍拍我的臉龐。她有著一雙聞上去有糕點麵團香味的溫暖的手和一雙和藹可親的眼睛,不過眼神裏卻流露出一絲憂慮不安。我很喜歡她用手拍我的臉頰。

“是的。”我回答說。

“好啦,現在趕快趁熱吃吧,你們這兩個缺少媽媽照顧的孩子。不夠再添就是啦。”

雷蒙德滿懷警惕處處提防,他先謹慎地審視四周,再悄聲問道:“最近難道沒有人來盤問過我的下落嗎?”

愛麗絲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既然你開口問這碼事,我不妨以實相告。我猜想你要來,哪是因為什麼星象占卜,而是最近老有人來打聽你的消息,直到昨天,還有人來探問你路過這裏沒有。一個皮膚黝黑,穿著格子布襯衫和灰色夾克衫的黑大個兒。你知道,總是給哪個頭兒當馬仔的貨色,不過一時之間還真摸不清這號人的底細。”

雷蒙德點點頭。

“我告訴他們說,我已經有一年光景沒見過你的人影兒啦。你知道,我是你可以信得過的人。”

“我知道。”

“好啦,你們快吃吧。”

我真不知道我最後一次吃薄煎餅是什麼時候。我甚至可以指天發誓說,我真的不知道我以前吃過薄煎餅沒有。不過這種話其實是不消說的,人人都吃過薄煎餅。我想講的隻是,那股滋味勾起了我忘卻已久的家的感覺,讓我重溫了一遍家的溫馨氣息。

“我們今天能趕得到嗎?”我問道。

“趕得到哪兒呀?”

“你想去避一避風頭的地方……”

“哦,是呀,興許能。不過說不好,一路上還會發生許多事情。”

“我知道。”

我把薄煎餅包圓兒了。這盤子薄煎餅是我所記得的再好吃不過的東西啦。

愛麗絲站在櫃台後麵抽著煙,看著我們哥兒倆狼吞虎咽。每一回我抬起頭來看看她,她便會朝我笑笑。這慈母般的笑容是留給我一個人的。我已經那麼久不曾見過這份慈愛了。

我巴不得在這裏呆下來……哦,不行。我勉強吞聲飲泣地將這個盼頭咽了下去,我明白其中的緣故——此地決非久留之地。

況且我知道,我們不能給她招來天大的禍患。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裏繼續趕路才是。

我們站起身來,我打心眼兒裏希望下一頓飯也是這味兒。

“我用一張一千克朗的大鈔來買單,行嗎?”雷蒙德問道,“真不好意思,我身邊沒有更小麵額的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