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值盛夏。
被炙烤得滾燙的地麵透過薄薄的T恤緊貼著我瘦弱的脊背,短袖外裸露的手臂緊貼著高溫的地麵,我就像肉片一樣被人壓在大地這塊天然烤肉架上煎烤著。頭昏目眩之際,我竟然仿佛聞到了幾絲肉焦味。
這鬼天氣,快把我烤熟了!
我睜著腫痛的雙眼,抬頭望向那團紅豔的火團,心裏自嘲道。手卻依舊沒有鬆開,死死地掐在鉗製著我的少年那滿是熱汗的喉嚨處,滿意地聽著某人痛苦的喘息聲。
背上的蠻力又大了一分,在讓他難受的同時,我自己也忍受著地上石渣戳入皮膚的痛楚。
我和大胖扭打在地上,翻滾了大半天,力氣不敵人的我最終還是被身材肥碩的大胖狠狠地壓在了地上。看似處於劣勢的我,其實並沒有輸,千鈞一發之際,我反手緊掐住大胖的喉嚨,扳回了一局。
時間一下子停滯了下來,我們倆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願先放手。這一戰,我們比的是耐力。
我頂多被石渣戳個遍體鱗傷,而大胖不同,時間一長,他就會窒息而死。
當然,我的膽量還沒大到去殺人,之所以不放手,是因為我料定有人會先求饒。
住在同一個小區十六年了,我和身上這個惡霸似的小子不怎麼要好,我們倆經常打架,因此對於大胖的脾氣我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
“溫……雅,你媽可真……真給你起錯了名。你……你快放手,我把東西還給你就是……”
聽著大胖斷斷續續的話語,貼著地麵的我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
溫雅——我的名字,取溫文爾雅的意思,可是顯然我的所作所為早已背離了爸媽起名的初衷。想必任何一個溫文爾雅的人都不會像我一樣,光著膀子如同瘋牛般跟人在地上打滾,結束後掛著一身彩回家。
最重要的是,我還是個女生。
不過,名字不能幫你打架,也不能幫你搶回屬於你的東西,那隻是生命中一件渺小虛華的裝飾,支撐你整個人生的永遠不會是它。
從大胖手裏拿過那本精致的畫集,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一瘸一拐地迎著烈日朝家走去。
我徑直推開左手邊的房門,果然,我聽到了那陣熟悉的啜泣聲。
巨大的粉色落地窗簾上若隱若現地映著一個瘦弱的身影,我透過窗簾望著陽台上蜷縮著身子顫抖的女生,我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默默地走進屋去,一頭倒進了那張粉色大床裏。
溫馨——我的姐姐,就是陽台上那個沉浸在自我悲傷中低聲哭泣的女生。
十年了,她還是沒變,依舊那麼懦弱,那麼喜歡偷偷抹淚。
十年了,我也同樣沒變,依舊沒有學會怎麼去安慰一個人。
四肢舒展成大字形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我睜著腫痛的雙眼,打量著這個被粉色填充的房間。在這迷離的夢幻色彩中,再加上外麵持續不斷的壓抑的哭聲,我挨打的後勁兒上來了,腦袋有點兒暈眩。
我的目光又落到了陽台上的人影上,她本來就很瘦,這會兒緊縮著身體,看上去更加瘦小。望著那顫抖不已的脊背,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以同樣姿勢蜷縮在陰暗角落裏的小女孩兒。
溫馨是我的姐姐,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們其實並沒有血緣關係。
十年前的一個陰天,爸爸媽媽從孤兒院帶回了一個比我大幾個月的小女孩兒,起名“溫馨”,從此,我的世界裏除了爸媽,多了一個楚楚可憐的姐姐。
六歲時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卻忘不了溫馨剛來到這個家時的情景。
那天,我正和鄰居家的小孩子蹲在花壇邊玩泥巴,突然聽到遠處奶奶的喊聲,說是爸爸媽媽回來了。
下一秒,我一把丟下手中的鏟子,滿身髒兮兮地奔回家。
前陣子爸爸媽媽突然離開,說是不要我了,就因為我將四叔家的阿寶打傷了。他們說我是個暴力的壞孩子,經常打人,所以他們要丟下我。
當那兩個身影決然地從門口走出去時,我一滴淚也沒流。我跟自己說,我沒有錯,爸爸媽媽是壞人。他們不知道是因為阿寶用鞭炮炸我,所以我才發火打她的。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可是,當他們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時,我失控地推開了拽著我的奶奶,大哭著從屋裏追了出去。那時的我,好小好小,不管我怎麼追都追不上爸爸媽媽離開的步伐,當我滿臉淚痕地摔倒在地時,我終於明白了,一向疼愛我的爸爸媽媽不要我了。
然而現在,我又看到了他們,說不要我的他們竟然又回來了。爸爸的手裏還拿著我想要已久的電動玩具,媽媽的臉上滿是溫柔的笑容,溫暖的大手摸著我肉嘟嘟的臉,溫柔的聲音飄進了我的心裏。
“小雅,想媽媽了沒有?”
我猛地將身子往後一縮,抱住奶奶的大腿,撇過頭去不看她詫異的表情,低聲地說:“不想。”
說“不想”是假的,他們離開的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都守在小區門口張望著。希望有一天,那兩個熟悉的身影會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告訴我,他們沒想丟下我。告訴我即使我真像那個醫生伯伯說的那樣有“暴力傾向症”,他們也不會丟下我,而不是一聽到這消息之後就要離開這個家。
事實上他們回來了,他們沒有不要我。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不介意我的暴力行為。
靠在奶奶的大腿上,我緊緊地盯著那隻抓著媽媽裙擺的小手。那隻手又白又嫩的,像玉做的一樣。漸漸地我看清了藏在爸爸媽媽身後顫抖不安的她。
我從未見過那麼好看的女孩兒。一頭美麗柔順的長發,雪色的肌膚,水晶般澄澈的眼眸,帶著讓人心疼的恐慌。她是那麼楚楚可憐,抓著媽媽的裙子,羸弱的身體顫抖著,讓人一見就想要將她護在懷裏。
嫉妒,深深的嫉妒。我嫉妒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跟爸爸媽媽之間如此貼心的距離。
她的出現,讓我徹底瘋狂。幼小的我在見到同樣幼小的她時,竟然第一秒就意識到她對我的威脅。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恐慌,她的到來,代表著我將會被她代替。
原來爸爸媽媽並沒有像我想象中那麼在乎我。
我想他們最終沒有選擇不要我,隻是因為他們敵不過那血濃於水的親情。但是,他們需要一個正常的女兒,乖巧伶俐,像他們所期盼的那樣“溫文爾雅”的女兒,所以他們將她帶了回來。因為他們害怕潛伏在我體內的“暴動猛獸”會越來越凶猛,終有一天會毀了我也毀了他們。
“小雅,她是溫馨,以後你要叫她姐姐哦!”爸爸僵硬地笑著將她推到了我的麵前,試圖打破這壓抑的氣氛。
姐姐?
我緊緊地抓著奶奶的褲腿,牙齒咬得嘴唇生疼。我死死地盯著小心翼翼地朝我走過來的她,終於抑製不住地狂吼出聲,衝上前去狠狠地將她推倒在地,然後瘋了一般地衝出了屋。
身後是她可憐巴巴的抽泣聲,夾雜著媽媽的尖叫,還有爸爸聲嘶力竭的怒吼。
“溫雅,你太讓我們失望了,你滾!你給我滾,別讓我跟你媽再看到你!”他說。
爸爸不要我了,他們都不要我了,他們早就不想要我了,所以才故意把她帶回家來氣我的,他們就是想逼我自己滾出這個家!
我傷心地想著。
外麵雷聲大作,暴雨從天空傾盆而降。
我沒有走,隻是站在公寓樓下,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濕我小小的身軀。我的頭不妥協地高高抬起,凝望著家的方向。
他讓我走,我偏不走,我就是這麼倔強,從小就是。
滂沱的大雨將我的心澆得冰冷,爸爸媽媽都沒有出來,他們真的不愛我了。
我眼眶酸澀終於忍不住在雨裏號啕大哭。雨水和眼淚一同灌進我的嘴裏,讓我分辨不出。
我依舊固執地抬著頭,眼睛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突然,一片粉色遮住了我的頭頂,我驚愕地停止了哭泣,低下頭來,看到了踮著腳尖吃力地給我撐傘的她。
她比我大兩個月,可個子比我矮半個頭,小小的手撐不穩大大的雨傘,狂風將她瘦小的身子吹得有點兒東搖西擺,但她還是努力地維持著撐傘的動作,其實這傘撐不撐都一樣,我們還是免不了被雨水侵襲。
我冷冷地看著拚命撐著雨傘的她,心裏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也許,她跟我一樣的倔強。
目光落在她那雙細嫩的小手上,那裏還有被我推倒時擦破的傷口,雖然不大,但在這雙本就不大的小手上顯得格外刺目。
看到那被雨水浸濕的傷口,我的內心又冒起了一股怒火,都是因為她,爸爸媽媽才不要我了,都是因為她!
我不要她的憐憫,不要她的假好心。
憤怒在我的心底叫囂著,我狠狠地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濃重的血腥味頓時充斥了我的口腔。
她隻是悶哼了一聲,不哭也不喊疼,雙手依舊緊緊地抓著傘,試圖遮住我的身體。
我咬得更凶了,我氣她的虛偽,氣她不尖叫。隻要她一哭鬧,爸爸媽媽就會衝下樓來。這樣我就可以控訴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了。
終於,我鬆開了口,退了開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被鮮血染紅的肩膀。
“你走!”我說。
我用力地將她拽到了樓梯口,然後自己又退回原地繼續我的仰望。
天色一片混沌的黑,我仰望不到曙光。
她沒有走,隻是蹲在樓梯口陰暗的角落,捂著肩膀,靜靜地看著我。
我透過巨大的雨幕望著瑟瑟發抖的她,心裏莫名地掠過一絲酸楚。她,也曾被拋棄過嗎?她為什麼會來我家?為什麼會成為我爸爸媽媽的女兒?她從何而來呢?
孤兒院嗎?
我知道,孤兒院的日子不好過。
幼兒園時,和我同班的一個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出車禍死了。然後他就進了孤兒院。有一次,班上的老師組織我們去看他,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男生的眼睛,像黑黑的洞,暗淡無光。
其實,她不比我幸運吧?
爸爸媽媽終於出現了,媽媽幾乎連滾帶爬似的從樓梯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哭著朝我衝來。爸爸緊跟其後,站在不遠處的雨裏,悲哀地看著我。
我以為媽媽會打我,沒想到迎接我的不是響亮的巴掌,而是一個令我窒息的懷抱。
聞到媽媽熟悉的體香的那一秒,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我聽到她說:“小雅,都是爸爸媽媽不好,都是我們沒有教好你,你是好孩子,你是好孩子呀!媽媽的好孩子呀!小雅!”
我任由媽媽抱著,模糊的目光落在角落裏孤零零的她的身上,爸爸媽媽沒有管她,這竟然沒有讓我感到欣喜。反而,我開始憎惡自己以自殘的方式奪回屬於我的親情。
我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那樣空洞無神,跟那個小男生一樣。
暴風雨過去了,我算是接受了這個姐姐,但這並不代表我不討厭她。
我經常整她,每次都希望她會還擊。可每次看到的都是她默默忍受的樣子。
我厭惡她懦弱不堪的性格,卻又忍不住被她無助的眼神所迷惑。
每次她被其他人欺負,被罵是我家的“寄生蟲”時,這種眼神又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為她出頭。
好吧,我承認,我也不是那麼討厭她。
耳邊縈繞不斷的抽泣聲終於停了下來,陽台上的門被推開了。我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捏了捏酸痛的鼻梁,從舒適的大床上坐了起來,抬頭看向了溫馨紅腫而愕然的眼睛。
“小……小雅!你怎麼來了?你又跟人家……”
不等她說完我就打斷了她的話,二話不說地將手邊搶回來的畫冊丟給了她。
“你不是說後天比賽就截止了嗎?還不拿著去投稿!”
我不再理會震驚萬分的溫馨,自顧自地從床上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擺擺地就朝房門口走。
“小雅,你是為了我才去打架的嗎?小雅……”溫馨紅著眼眶追過來抓著我的手臂,熱淚盈眶地問道。
受不了她這副感動十足的表情,我無奈地皺緊了眉頭,瞥了她一眼:“不想家裏鬧得雞飛狗跳的話,就別告訴爸媽我又和別人打架了。”
我冷冷地朝溫馨威脅道,然後甩開她的手徑直走了出去。
其實我知道她不是個愛嚼舌根的人。十年了,她話少得可憐。她從小就不愛說話,通常都是獨自在臥室裏畫畫,很少跟朋友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