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同治十二年(1873年)的九月末,福州碼頭。
海麵上蕭索的風掀起浪花,天陰沉沉的,畢竟,時值秋天,又是淩晨。
此時,一艘海外巨輪停泊於碼頭,這是一艘潔白豪奢的船,有些人甚至沒有福氣,此生都不會見到這樣的船,包括皇帝。
船上的外國客人一個個都下來了,這些所謂的“紳士名媛”,大多沒什麼區別,著裝禮貌,又有仆人跟隨,自己無需吃苦。但是,有一行人在這些人當中,卻格外不同。
這一行人下船的速度十分平緩,這不是慢,而是一種穩重。他們共有六人,這六人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人手一個手提行李箱,沉甸甸的。難道這些人都是隨從仆人嗎?可他們的著裝看起來更酷雅,為首的是一個歐洲男人,年齡約莫四十左右,頭發色濃,形體高大而臉部瘦削,表情溫和而又凝重,湖藍色的眼睛中隱約有一絲中世紀的貴族氣質,頭戴歐式禮帽,身著黑色西服,天藍色的領結十分顯眼,果然是從文明國家來的;和他並排走著的,應該是他的兒子,不過十三四歲,倒也是一個“小紳士”。
後麵的四個人,著裝差異不大,膚色都很白淨,但都有自己獨特的氣質。左起第一個,看起來瘦弱,但有著濃密的絡腮胡,臉上皺紋很多,雖沒有一根白發,可看起來十分的老;第二個人,應該是年齡最大的,雖長相不算很衰老,但是眼神告訴人們,自己飽經滄桑;第三個人,看起來很稚嫩,麵龐幹淨,波浪形的棕發,笑容開朗,他的笑不是太陽,而是月光。是一種很吸引女孩子的笑。
最後一個人,膚色很白,若不是背後那條大長辮子,很難想到他是個中國人。他看起來也很年輕,麵容清秀,可神色卻那麼成熟,眼神流露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弗朗索瓦先生,我回國了。”那個中國人對為首的那人說道,話語激動卻又平靜。他說的是法語,其餘五人應都是法國人。
“本,這次來中國,就是為了讓你回到家鄉。”那個叫“弗朗索瓦”的人高興地說道,“弗朗索瓦”是法國曆史上的貴族姓名,這為首的人一定是一個有地位的人。
“家鄉”!這個被稱為“本”的中國人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一些畫麵,畫麵關於這個是否還在他心中的詞。
往事多不堪回首。他叫秦雲本,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生於慈溪一個海邊村落,這個村子不僅靠海,還有萬頃良田。按理說,這樣的生活會很富足,可偏偏天不如人願,他出生那年,慈溪一帶遇到了罕見的旱災和蝗災,糧食幾乎顆粒無收。爹娘都是農民,家裏也沒幾畝地,那時家裏有四個孩子,老大秦雲木大秦雲本七歲,為長子;次子秦雲林小兄長一歲;除三子秦雲本外,還有一個當時隻有四歲的女兒。爹娘為了生計,將次子秦雲林送進宮當太監,僅賺了三五兩銀子;將女兒低價賣給大戶人家,收入更加微薄。不過,那年之後,家裏漸漸好轉,先是又有了一個孩子:幼子秦雲森。鹹豐八年(1858年),大哥秦雲木又娶了妻,
大哥和大嫂都很勤勞能幹,慈溪氣候又好,幾乎年年豐收。爹娘為了讓家裏出一個識字的人,將秦雲森送去讀私塾,四弟雲森很聰明,每次上完學回家後還會教秦雲本識字。不久,大哥和大嫂有了一個兒子,秦雲本也十一二歲了,在農村,這個年齡已經能掙錢了。於是,爹娘就將他送去海邊學習打漁,用來補貼家用。在海邊打漁的日子裏,秦雲本認識了好多比自己年長的年輕漁民,他們都很幫襯著秦雲本。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天下動蕩,家鄉慈溪城在太平軍和清政府手中徘徊著。戰亂的日子裏,不知怎的,越是在苟且偷生的生活中,變故越多:四弟雲森年紀輕輕就染上了毒癮,經常偷家裏的錢去吸食**,可由於是幼子,父母疼愛他,這事就一直沒個處理辦法。但讓秦雲本的一生徹底顛覆的那一年,卻不在戰亂,而在戰後。同治四年(1865年)夏,太平天國運動剛剛以失敗告終,清政府因為他們村子裏曾有人參加過太平軍,竟然將村子裏的多戶人家滅口。秦雲森當時苦於沒銀子買**,聽說“舉報粵匪逆黨有賞金”,他竟狠心誣陷家人,官府腐敗,不分青紅皂白,將秦家除秦雲森外全部抓捕入獄,等候問斬。但當時秦雲本在海邊,在官府來抓他的那一天,他跳了海。這海,原是他賴以生存的,可是他卻要讓這海做他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