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自己的信仰與追求
在當下的中國,談論信仰不是一件時髦的事。已過不惑之年的中國人幾乎百分之百地有過信仰,但他們中有些人在為信仰付出熱情和勞作之後,發現自己被迫麵對失落和荒謬,於是,便把信仰當作騙人的符咒拋棄了。
如果你追問這些人放棄信仰的理由時,他們會說:“信仰意味著把一生交給可望而不可及的空洞理想,而我隻需要一係列實在的目標。”這的確是大部分人拒斥信仰的深層邏輯,但這種邏輯從根本上說是完全錯誤的。我們每個具體的目標也要有自己的目標,否則,實現它的行動就是完全盲目的,因此,我們的行動必然湧現為一個無限遞升的目標係列,並且,其終端是別人某種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打個比方說,如果我們隻有登上山頂這個具體目標,而不去想象這個目標的目標是什麼,那麼,登上山頂便是一個沒有實在意義的舉動,進而言之,由於我沒有思考登上山頂以後的事,我們就沒有高於這個山頂的目光來審視它,這意味著我把命運交給一個我們自己無力把握的事物,很有可能在登上山頂以後就將麵臨荒謬和毀滅(例如,這個山頂恰好是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口)。我不設定具體目標之外的目標,就像我奔向某處而不管它是不是深淵一樣荒謬。所以,隻有我的行動為某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所引導時,我才能從最高的高處、最遠的遠方看問題,並因此保證我在抵達某個具體的目標時,不陷入荒謬和毀滅之中。由此,我們麵對一個從表麵上看上似乎悖理的結論:隻有在被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所引導的行動才是真正踏實的。
這個在最高的高處存在的目標就是信仰的對象:信仰這個詞在漢語中同時意味著信任和仰視,也就是說,那真正值得我們信任的存在中,最需要我們仰視者一定存在於最高的高處。我在仰視最高的高處時雖然仍站在大地之上,但可以通過目光抵達最高的高處,並因而在思想上擁有最高的高度。這種擁有賦予我們的尊嚴相稱的廣闊視野,使我可以在這個視野所及的範圍內,最大限度地實現我們的自由,所以,真正的信仰是自由的同義語。自由是一種超越處境的能力,而我們隻有在擁有最高的高處,即最遠的遠方時才能充分超越我的處境,因此,最高級位的自由隻有通過信仰才能獲得。信仰之所以能夠實現我的自由,是因為它不僅僅是一種觀點,更是一係列具體的行動:它逐級實現著我的目標係列,不斷使我抵達更高的高處。盡管我注定無法抵達最高的高處——最高的高處永遠高於我可以觸及的高度,但我在信仰它時向上生長。信仰的功能就是使人成為大我。大我就是頂天立地的人:他既踏實地生存於大地之上,又通過信仰擁有最高的高度。頂天和立地本質上是同一種姿態:頂天意味著我可以通過最廣闊的視野來審視我的目標係列,確定我正在實現的目標是否具有落到實處的意義,而這使我更加踏實地站立於大地之上。人這個詞在漢語中本身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形象,所以,它在這種世界上最原始的語言中原始地意味著信仰。信仰、人、頂天立地這些詞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信仰使人頂天立地,而頂天立地是人最根本的生存姿態,因此,信仰就是人的同義語。
既然信仰的對象隻能存在於最高的高處,那麼,對任何處於最高的高處之下的事物的信仰都是偽信仰。在所有正在奴役人的偽信仰中,對於金錢和個人的“信仰”是最流行的兩種。如果我們采取實話實說的態度,那麼,就必須承認許多人所曾經沉迷於,或正在沉迷於的乃是偽信仰,而且,他們的“信仰轉折”基本上是從“信仰”個人走向“信仰”金錢。這兩種信仰都是荒謬的:一個人無論多麼高大,他所能達到的高度都是有限的,所以,如果我們以個人為信仰對象,那麼,就必然使自己屈從於高度有限的存在,喪失投身於真正信仰的能力;金錢在商業社會中似乎具有無所不能的魔力,但是它的數量和功能都是有限的,因此,如果將金錢當作信仰的對象,其結果隻能是使人成為某種有限存在和狹隘關係的奴隸。偽信仰使人無力想象超越某個高度之上的高度,不能從超越這個高度之上的觀點看問題,將人囚禁於透明的牢獄之中。幾乎所有拒斥信仰的人都是上了偽信仰的當後把賬算在了信仰的身上,所以,他們拒斥信仰的理由是荒謬的。
偽信仰的追隨者實際上是沒有信仰的。他們所謂的信仰僅僅是個自以為是的姿態,雖然他們與那些從來不曾仰視和信任過什麼的人有很多區別,但我們仍然有充分的理由將他們歸入沒有信仰的人群中。沒有信仰的人最根本的特征是:無力或不願意想象超越某個高度的高度,不具有真正仰視的能力,因而隻有平視和俯視兩個視角,並且由於長久的平視和俯視而最終成為平麵人或走向墮落。盡管他們也有自己有限的目標係列,但是由於不具有超越這些有限目標之上的目標,因此,他們確定和實現這些目標的行動歸根結底是盲目的。沒有信仰的人是沒有方向的人。確定方向能力的喪失使他們最終隻能以他人的方向為方向,所以,沒有信仰的人無論從表麵上看多麼獨立和灑脫(比如說宣稱“我什麼都不信”),實質上卻除了追隨他人外別無選擇。由於沒有超越的視角審視自己所追隨的他人,沒有信仰的人在這種追隨中總是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他們隻能或者無條件地成為實現他人意誌的純粹工具,或者成為一切由他人代庖的寄生存在,或者成為見風使舵的投機分子和隨波逐流的宿命論者。這些活法的共同之處是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他人,放棄仰視的權利,隻將日益短淺的目光投射在更近的近處。所有沒有信仰的人都是心理學意義上的駝背患者。他們生活在沒有天空的地球表麵。世界對於他們來說正縮小為一具無形的棺木。拒斥信仰的人不但與自由、希望、頂天立地這些尊貴的詞彙無緣,而且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已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