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道光三十年的新年眼看就要到了,可是朝堂上下似乎並沒有一點年味兒。孝和睿皇太後在小年這天薨了,皇宮裏上上下下披麻戴孝,一切節日的慶賀全部停止,伴著嚴冬,肅殺之氣更添。
阿瑪從歸綏兵道台卸任回到京城之後,並沒有接到下一個官銜。可是少不了每日早早上朝,生活節奏可比在草原時緊張多了。更讓阿瑪心煩的是,每日未等他下朝到家,就有幕僚官員在門口守候,邀請他到府上“議事”。現在皇太子的人選並不明朗,想要拉幫結派的人一時也沒了主意。
貼近年根兒,阿瑪消瘦許多。這日,趁阿瑪下朝,我便備衝上一杯從麗江帶回來的酥油茶來到書房。
“阿瑪,藏民喝酥油茶來補充體力,我在麗江的時候,全靠它來緩解高原反應!”我笑眯眯的道。
阿瑪品了一口讚道,“嗯!不錯!虧你有這份孝心!”
我腦袋一轉,試探阿瑪道,“阿瑪,看您每日如此辛勞,杏貞有個好主意可幫阿瑪分憂,不知阿瑪可願一聽?”
阿瑪邊喝茶邊笑著點頭。
“杏貞想在府裏辦個‘畫展’,由阿瑪把自己在朝中為官的朋友請到家裏來,一來讓大家知道我這個女兒糟了‘綁架’之後又‘回來了’,也不用這樣每天躲躲藏藏的過日子;再者,阿瑪可以借機‘參政議政’,老往別人家裏跑多累啊!”
阿瑪閉目深深的品了一口酥油茶,歎道,“好哇!”
不知他是同意我的提議,還是讚茶香,這次回來老覺得阿瑪說起話來不那麼敞亮,就像他不肯我出門一樣,我也知道,我這樣突然回來,會給他添不少麻煩,畢竟兩年前我是被亂臣賊子“擄”走的,現在總要有個正式的說法才行。可是,我憋得慌啊!女扮男裝偷溜之類都是童年玩的小把戲了,現在的我想要出門,就要一個正大光明,畢竟都是大人了。
阿瑪放下喝的精光的茶碗,來到書桌前寫下一個字。我湊到旁邊一看,一個端正的“歸”字躍然紙上,我心裏咯楞一下,似乎有不好的預感。
“杏貞!”阿瑪喚我道,“看你現在得樣子,為父很滿意!”
我甜甜笑著阿瑪,那是!咱畢竟也是遊離過祖國大好河山的人啊。
阿瑪接著道,“所以,是時候送你進宮了!”
進,宮?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為什麼?!”我氣惱的問道。
阿瑪沉思了一陣,意味深長的道“這麼多年,我發現一個道理,有太多的東西是個人所無法左右的,就像大清的國運,人們在抱怨它有問題時,為什麼不親眼看看它的本來麵目呢?某位才女說過,‘如果你了解過去的我,一定會原諒現在得我。’這個道理於情於史皆說得通……也許你現在還不會明白,不過等到我……等到你進了宮之後就會明白!我不逼你,我給你時間自己想明白,過了年,下一次選秀的日子就要到了,上排車之前,你都可以反悔!”
我呆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阿瑪。上一次選秀阿瑪睜隻眼閉隻眼讓我逃了,可這一次如果再逃,勢必會牽連我的家族,這可是死罪啊!疼我、愛我、由著我瞎折騰的一大家子人的性命,我怎麼舍得拿去冒險?
但是,關於我的婚姻,目前我真的還沒有任何打算。我簡直就是糟透了!誰願意要我呢?我不能生育,況且還跟奕詝……他說我不可以再逃,可就算是留在了他身邊,我受得了這種妻妾成群、整日勾心鬥角的日子嗎?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辦‘畫展’的提議不錯,我交代殷管家幫你準備,到時候也算你回來後的第一次亮相,咱們統一口徑,就說你在草原走失,被好心人送回來團聚,現在呢,待嫁閨中,準備明年的選秀,怎麼樣?”阿瑪好像早就安排好了一樣,似乎容不得我又任何反對意見。
“好。”我輕輕答道。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暗自歎道,我是他的女兒啊!他怎麼就舍得?他還說過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現在他要把自己的“情人”送給另一個男人,男人心,海底針!
※※※
在京城待的越久,越發覺得這裏是牢籠。我是怎麼了?為什麼老是沒活在點上?在外麵飄蕩時,老念著家裏的好;可是人回來了,又懷念起外麵的自由。
忙了大半個月,今日終於將畫展辦了起來。阿瑪的朋友們攜著福晉和兒女們在府上參觀,放鬆,盡享天倫之樂。我把兩年來在路上搜集的所有書畫和工藝品都搬了出來,滿滿的擺在了書房供大家欣賞,並且在每件寶貝的旁邊附上一紙說明,記載我到達的時間和地點,以及此樣東西的來曆含義。
我停在那副素筠捎帶把我畫進去的作品前,這次再看這個大水車,怎麼看怎麼像我的背景牆。我把它命名為“很低很低”,一位被阿瑪津津樂道的“大家閨秀”式才女說過,“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去,但我的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我雖成不了阿瑪期盼的“大家閨秀”,但我確實認同這種感覺。素筠雖將我入畫,但隻給了我“很低”的位置;而如今的我在麵對奕詝時,也變得很低很低,以至於我奉上自己的身體,但絕不要求他對我負責,因為,我的心裏早就開出了花來。
“小姐,”殷管家在一旁把我從沉思中喚了回來,“剛才一個教堂的傳教士送來一盒東西,囑咐交給您!”
“傳教士?”我好奇的接過一個長方形的木盒,重重的,打開一看,是一瓶脖子上係著紅蝴蝶結的法國白酒,像為紳士一樣裹在紅綢之間。
誰會送這種洋東西給我?
我打開旁邊的一張卡片,上麵寫著一首“金鳥詩”:“鳥向曉兮必如我,太平天子事事可;身照金鳥災盡消,龍虎將軍都輔佐。”
耳邊依稀回響起洪大叔吟過的一首詩,“龍潛海角恐驚天,暫且偷閑躍在淵;等待風雲齊聚會,飛騰六合定乾坤!”
莫非是他?法國白酒……他曾經送過我。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我回來了?這幾年行路,我總是避開教堂,生怕遇見他。可是冥冥之中,總感覺有一雙眼睛一直跟在身後。如今看這首詩的意思是,好像他已經集結了兵馬,蓄勢待發。
我趕緊將卡片藏進袖子裏,打開白酒,咕咚幾口,穩定一下心緒。
“呦!看看這是誰呀?”我被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兩個人影朝我走來,遂趕緊擦了嘴巴,待二人走近,才發現竟是五阿哥奕誴和六阿哥奕xin。
我抱著酒瓶呆站在原地,萬萬沒想到他們倆會出現在我家!
“怎麼?有好酒不請我們哥倆兒喝幾口?”奕誴走近後停下腳步,負手抖腿,挖苦我道。
我哪裏聽得進他的瘋言瘋語,隻把眼睛放在奕xin身上,不停的打量。兩年來,除了知道他跟露柔大婚,就再也沒有關於他的消息。本來不想再聯係彼此,可沒想到今天他竟主動找上了門。
“杏貞給五爺和六爺請安,兩位爺吉祥!”我趕緊低下頭福身道。
“你回來了!”奕xin微笑著道,似乎就在歡迎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語氣裏絲毫沒有刁難之意。
“哈哈哈哈……”奕誴奪過我手中的酒瓶,大聲笑道,“走!陪哥兒幾個碰幾杯!”
我看了看奕xin的表情,依舊謙和禮讓,似乎在等我的回答。
雖說緣分已盡,但老朋友見麵喝幾杯總不過分,況且我跟奕xin當初也是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遂吩咐殷管家備些飯菜,將二人引到我的屋子。
“你這裏還有這洋玩意兒?看不出你這日子比我們這些阿哥王爺還自在!”奕誴邊一口口灌著酒,邊咂巴著嘴笑道。
這可是洪大叔自己釀的白酒,我的日子當然比的過阿哥王爺!我心中雖有不滿,但表麵還得繼續附和道,“五爺過譽了,隻是一個朋友送來的禮物,我也很意外。”
“這些年在外麵過得好嗎?”奕xin放下酒杯,淡淡的問道。
這句問候戳中了我的淚腺,忽然好感動,回到京城,還沒有一個人這樣問過我。以防失態,我趕緊咽下幾口酒,眼睛裏模模糊糊的,希望不要讓他們看出是淚才好。
“都是瞎逛罷了……我倒是想知道,樂道堂主人過得如何?”我裝作滿不在乎的調侃道。
奕xin嗬嗬笑了幾聲,看著我慢聲細語的道,“你走後,我跟露柔成了婚,收到了你的……禮物。”我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遂想起了從杭州寄給他的傘,這其中的意思想他是明白了。
奕xin押了一口酒,接著道,“現在露柔有了身孕,本來早上吵著要來看你……”
可能是剛才在外麵站久了的關係,進到屋子裏一暖和,我就開始不停的流鼻涕,趕緊吸了吸鼻子,笑著道,“恭喜你們啊!都要為人父母了……”
我笑的有些尷尬,因為“為人父母”這個詞,可能這輩子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奕xin發現了我的異樣,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又喝起了酒。
奕誴想要解圍,可他的話一出口,我就有種要抽他的欲望,“哎!杏貞!我說你別哭呀!這來年的選秀馬上就開始了,沒關係,宮裏沒人要你,五爺我要你!昂!”
我狠狠的瞪了奕誴一眼,接著喝酒。
奕誴遂收了嬉皮笑臉,嘴裏含糊其辭道,“你要是不嫌棄,也可以進四哥的門兒,反正四嫂前幾日也薨了……”
手一鬆,酒杯掉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我倒吸一口涼氣,瞪大眼睛看著奕誴。
“你盯著爺我幹嘛?又不是我讓她薨的!”奕誴的話再次宣告了薩克達氏的死訊!
“杏貞你還不知道吧?”細心的奕xin看出我是剛剛得知這個噩耗,遂解釋道,“四嫂賢良淑德,隻可惜身子差,一入冬竟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