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娘家遇襲(1 / 2)

天剛蒙蒙亮,夜色還在和晨曦僵持著,張啟文就騎著電動車來到了母親家敲門。時值冬末,本地與全國大部分南方地區一樣,剛剛經曆了一場幾十年來罕見的冰凍;近兩天雖然沒再下雪,但冰雪尚未融化,酷寒淫威猶存。一路寒風掃過,張啟文臉上麻麻辣辣的頗似被細小而柔韌的竹梢抽打了一遍。母親拉開門,隨即順手撳開門廳那熒光燈,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望著張啟文右邊臉上那坨紅裏透黑的凍瘡問:“這樣早就來了,又是為了躲那些追債的吧?”張啟文一邊脫手套一邊答:“是呀,動身晚了,若是讓那些背時鬼堵到,隻怕又出不得屋!”說著徑直走到衛生間去洗臉、刷牙。母親見狀歎氣道:“你這當的是個啥子廠長喲,每日做賊一樣,這樣冷的天,一起床就往外躲,連刷牙洗臉都來不贏……”張啟文也不答話,由母親在一旁嘮叨,洗漱完畢,便回到門廳打開電視,然後點了一支煙坐在爐火邊抽,一邊拿起遙控器在那裏搜台。

張啟文叭著煙看電視的時候,母親便在屋裏走來走去忙她的事,忙完便拎著個乳白色保溫桶出了門。張啟文知道她是去廠門口那龍藍小吃店給他買稀飯去了。近來,張啟文經常頭暈、腹脹,食欲也越來越差,吃東西時老作嘔。主食裏,相比之下還就算稀飯能多吃些。母親去龍藍小吃店打個來回需要十分鍾左右,但今天她顯然沒能到達目的地,出門不多久就回來了,滿臉慌張地說:“啟文,快,快躲起來,有個人尋你,看樣子又是來討帳的!”話音未落,就聽到外麵有個女聲女氣的男人在跟鄰居搭話,問張廠長娘家是不是在這裏。張啟文忙不迭往衛生間躲,剛剛掩上門,腳下忽然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原來,母親剛剛在這裏搓洗過衣物,遺留下了一些洗衣粉水;與此同時,頭又在牆上磕了一下,疼得他差些叫起來,但他忍著沒吱聲,隻摸著頭“噓、噓”吸冷氣——來人無疑是市建行信貸部的劉經理,這家夥近些天到處尋他,希望從廠裏追回些貸款去,眼下可不能讓他尋到衛生間來!很快,劉經理便進了門廳,尖細著嗓子向娘老子問這問那,所幸母親很有經驗,沒答出什麼破綻。說話間劉經理走過來拉了拉衛生間的門,接著就聽到母親在外麵洶他:“做啥子做啥子,我外孫女在裏頭解手呢!”倒是把那姓劉的給唬住了。

接下來外麵漸漸靜了下來,也不知道那劉經理究竟走了沒有。正挨在門邊側耳細聽,衛生間的窗玻璃“咣”的一聲開了,旋即“嘩啦啦”一陣亂響。轉臉看去,窗戶下的便池邊已滿是碎玻璃,一截巴掌大的斷磚就落在腳下。母親這時在外麵叫開了門,惶恐著臉問張啟文傷到哪裏了沒有,一邊罵那扔磚頭的人。張啟文摸著濕乎乎的屁股說,傷倒沒傷著,就是剛才進來時不小心滑了一跤;接著問起銀行劉經理的去向。母親說,那人走了,我跟出去看了一下,往廠辦公樓那邊去了,估計不會倒轉來……

如果說市水泥廠廠長是頂“爛帽子”的話,那麼,張啟文完全是自覺自願地把這頂爛帽子撿來戴在自己頭上的。

那是去年年底,前任廠長朱丙聯因經濟問題被撤職“雙規”,而廠裏的產銷、財務狀況也已是桑榆暮景積重難返:產品因質量低劣長期滯銷,成品倉庫的水泥堆積如山;生產時斷時續,偶爾產出高標號水泥,卻又因為資金短缺進不到原材料而不得不熄火歇窯;由於經常發不出工資,全廠上下大都生活困難;幾個廠領導領導還時不時因為債務或是產品質量問題當被告、吃官司;廠裏財務上早已空無一文,除拖欠本廠職工工資一百多萬外,廠外尚未償還的各種債務還有近六百萬,另有養老保險金一百零八萬沒繳清;其他如醫保、工傷保險什麼的,根本就沒參加。由於財務困頓,企業原有的各種福利早已是昨日黃花,以致於“六.一”兒童節看望廠幼兒園的孩子們時,幾個工會幹部隻得自己湊錢買了三斤棒棒糖捎去,結果平均下來每個孩子分得兩顆,此事一時在廠外傳為“笑談”……

為了收拾這個爛攤子,水泥廠的上級主管部門市工業局的領導們開了小會開大會,找了這個找那個,沒一個人願意接手這事。時任局計劃科科長的張啟文剛剛下鄉扶貧歸來,正在家休息,得知此事後,他便找到局裏劉局長,說讓他試試看。劉局長當然是求之不得,隻是心裏頗有些不忍,說你剛剛在那深山溝裏蹲了整整一年,怎好又把這麼樁麻煩事派給你呢?張啟文說,水泥廠的事麻煩肯定是麻煩,但相比起局裏其他人,我畢竟更了解情況,也便於開展工作。話就這麼幾句,但張啟文心裏頭想的卻遠不止這些。四十五年前的冬天,一個寒風呼嘯的早晨,剛剛出生兩天的他被人遺棄在水泥廠生活區的垃圾堆裏,是已故機修工陳德生把他撿回了家。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家家戶戶都吃不飽肚子,陳德生見五歲的女兒和三歲的兒子每天眼巴巴看著他老婆喂米湯給張啟文喝,隻得在將張啟文抱進屋的第七天一狠心把他送到同車間工友林寶福家。林寶福結婚才一年多,兒子剛剛滿月,但他老婆因為營養不良奶水稀少,自然勻不出多少奶來給張啟文。結果張啟文在林寶福家也隻呆一周。再後接管他的還有磨機車間李先進、化驗室黃秀英、過磅員肖福……直至一個月後,曆經八次轉送,他才在養父張國良家落戶紮根。其時養父養母剛剛結婚成家,為了從自己嘴裏勻出口糧來養活這突如其來的兒子,兩人忍饑挨餓,以致年紀輕輕的竟然沒有生育能力,直至兩年多後,國家經濟有了好轉,溫飽問題基本得到解決,養母這才懷上孩子。此後的日子,張啟文得以長大成人,同樣得到了廠裏許多職工的關愛與幫助。記得九歲那年,他患急性腦膜炎,發病時已是半夜過頭,不巧父母都上大夜班去了,小他三歲的妹妹嚇得直哭。鄰居胡叔叔和熬叔叔聞聲來到他家,背起他就往醫院跑。那時候城市還沒擴張到這邊來,從廠裏到市醫院大半是沙石路麵,也沒燈,兩人輪流背著他一路摸黑走來,無不是一臉的汗水。特別是身材瘦小的敖叔叔,路上跌了好幾跤,為不傷著趴在背上的他,每次都是自己先著地,到醫院時兩個膝蓋上滿是血……讀初一時,父親查出了矽肺病,母親時不時陪他去省城職業病醫院住院,往往一住就是一、兩個月。這時廠裏的叔叔阿姨們便將啟文兄妹倆接到家去吃飯,吃了這家吃那家,從沒因此耽誤過學習……對於張啟文而言,水泥廠不隻是市工業局下麵的一家國企,更是自己的再生之地,那裏浸潤著父輩們的血汗和期望,也有自己曾經的童年與少年;倒不是說別人就當不了這個廠長,他擔心的是人家對水泥廠沒自己這份情感,辦起事來就怕不會那麼盡心盡責。記憶中,張啟文最最難忘的是一九七八年。那年夏天,年僅十七歲的他考上大學,成了恢複高考製度後本廠職工子弟中第一個大學生。消息傳出,全廠職工、家屬都很興奮,尤其父親車間裏那些人,一個個喜形於色。其時父親已患矽肺多年,受此拖累,家裏生活很是困難。大家便湊份子買來酒菜,一起到他家聚餐、慶祝,當時他們那股子高興勁,就跟自家兒女考上了大學一樣。爾後,大家又湊錢供他讀書,使經濟窘迫的他得以順利入校學習。在校期間,父親病逝。彌留之際,父親用遊絲般的聲音叮囑張啟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