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福貴。(1 / 3)

我叫福貴。

我年輕的時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那時候我們的家境還沒有敗落,我是遠近聞名的闊少爺,整天吃喝嫖賭。我喜歡到城裏去,尤其愛往妓院裏鑽,什麼浪蕩事都幹過。

隻嫖也許還沒事,可我卻迷上了賭,我們家就是從那上敗的。我成天泡在賭場,既痛快又緊張,卻在不知不覺中輸掉了很多。我女人家珍當然知道我這些花花綠綠的事,可卻勸不了我。那時她懷著有慶六個月了,女兒鳳霞剛好四歲。那是我最後一次賭博,對手是有名的龍二。家珍挺著肚子來了,跪在地上要我回去,我打了她一頓,叫人把她拖回去了。然後我就開始倒黴,後來才知道是龍二他們使詐,我一連輸了好幾把,最後,龍二拿出了賬本。我把祖輩的家產輸光了。

我像隻瘟雞似的回到家,把我爹給氣昏了過去。他在床上躺了三天,然後給了我三擔子銅錢,叫我自己挑了去還債。

龍二買去了我們的房子和地,我們搬到茅屋裏去住。那天傍晚爹解大手時摔了下來,再也沒爬起來。爹死後十天,我丈人來了,喊著我畜生,把家珍接走了,還帶著肚子裏的孩子。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我要養活娘和鳳霞,我到龍二那裏去租地,過去他叫我少爺,現在管我叫福貴。

剛開始每天累得臭死,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一天,家珍背著我兒子有慶回來了,她換了粗布衣服,和我一起幹活,一家人高高興興的。

一年後,我娘病了,我去城裏抓藥,卻被抓了壯丁,死裏逃生回來時,已是兩年後了。村莊沒變,隻是娘早死了,鳳霞和有慶也大了,隻是可憐的鳳霞被高燒燒成了啞巴。

村裏搞土改了,我分了五畝地,龍二卻因是地主給斃了。臨死前他喊:“福貴,我是替你去死。”我想這都是命。

有慶該念書了,我們把鳳霞送了人好省下錢供有慶。小有慶死活哭著要姐姐。兩個月後,鳳霞自己跑回來了。

村裏成立食堂,把有慶心愛的兩隻羊宰了,接著是大煉鋼鐵。那陣子家珍病了。一家人苦熬了一個饑荒年。

有慶五年級了,本指望他可以掙工分了,誰知卻出了事。縣長的女人生孩子失血過多,校長讓學生獻血,抽血的是個王八蛋,硬把有慶給抽死了。家珍知道後撲在有慶墳上哭了一個下午。

城裏人在鬧“文化大革命”,我們管不了那麼多。鳳霞是個大姑娘了,隊長給她找了個縣裏的搬運工,叫二喜,是個偏頭。可人實在,心眼好。我們打心裏高興。可好景不長,鳳霞因生孩子死在醫院裏,孩子叫苦根。

這之後不到三個月,家珍也死了。臨死前她一遍遍地說:“下輩子我們還要一起過。”

二喜每天背著苦根幹活,又當爹又當娘。然而苦根四歲那年,二喜被兩排水泥板夾死了。我把苦根帶到村裏住,心裏苦得連歎息都沒有了。看著苦根才有了些安慰,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苦根五歲就成了我的好幫手,他很乖巧,大夥都喜歡他,我也覺得活著有了勁頭。苦根七歲時能幫我摘棉桃了。那天苦根病了,我摘了半鍋豆子給他煮了吃,我從棉田回來的時候,苦根已經死了,他是吃豆子撐死的。苦根不是饞,是我家太窮了。

往後的日子就隻能我一個人過了。我總覺得自己的日子也不長了,誰知卻又過了這麼多年。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

那天我買了頭跟我一樣的老牛,我們成了兩個老不死的兄弟。我給它取名叫福貴,左看右看都覺得它像我。

這就是我的故事。歇夠了,我和福貴也該幹活了。人啊,一天不死就得活著。

福貴走了一生,眼見一個又一個親人死去,最後陪伴他的卻是一頭老牛。其實這老牛就是他。像他一樣的中國人麵對命運所體現出的正是如老牛般的堅忍與勇氣。曬場上,福貴的淚水與老牛的淚水交織在一起,孤獨的人終於找到了可以傾訴的朋友。

往後的日子我隻能一個人過了,我總想著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我還是老樣子,腰還是常常疼,眼睛還是花,我耳朵倒是很靈,村裏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裏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著收屍的人,村裏肯定會有人來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氣味誰也受不了。我不會讓別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頭底下壓了十元錢,這十元錢我餓死也不會去動它的,村裏人都知道這十元錢是給替我收屍的那個人,他們也都知道我死後是要和家珍他們埋在一起的。

這輩子想起來也是很快就過來了,過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錯人了,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著祖上留下的錢風光了一陣子,往後就越過越落魄了,這樣反倒好,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也隻是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丟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

苦根死後第二年,我買牛的錢湊夠了,看看自己還得活幾年,我覺得牛還是要買的。牛是半個人,它能替我幹活,閑下來時我也有個伴,心裏悶了就和它說說話。牽著它去水邊吃草,就跟拉著個孩子似的。

買牛那天,我把錢揣在懷裏走著去新豐,那裏是個很大的牛市場。路過鄰近一個村莊時,看到曬場上轉著一群人,走過去看看,就看到了這頭牛,它趴在地上,歪著腦袋吧嗒吧嗒掉眼淚,旁邊一個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著牛刀,圍著的人在說牛刀從什麼地方刺進去最好。我看到這頭老牛哭得那麼傷心,心裏怪難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憐。累死累活替人幹了一輩子,老了,力氣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離開曬場繼續往新豐去。走著走著心裏總放不下這頭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腦袋底下都有一攤眼淚了。

我越走心裏越是定不下來,後來一想,幹脆把它買下來。

我趕緊往回走,走到曬場那裏,他們已經綁住了牛腳,我擠上去對那個磨刀的男人說:“行行好,把這頭牛賣給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試著刀鋒,看了我好一會才問:“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買這牛。”

他咧開嘴嘻嘻笑了,旁邊的人也哄地笑起來,我知道他們都在笑我,我從懷裏抽出錢放到他手裏,說:“你數一數。”赤膊男人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還搔搔脖子,問我:“你當真要買。”

我什麼話也不去說,蹲下身子把牛腳上的繩子解了,站起來後拍拍牛的腦袋,這牛還真聰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來,也不掉眼淚了。我拉住韁繩對那個男人說:“你數數錢。”

那人把錢舉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說:“不數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著牛走去,他們在後麵亂哄哄地笑,我聽到那個男人說:“今天合算,今天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