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也跟著起哄:“你怎麼配?”
“她不配。”
“雜種……”
“我們不要給她磕頭。”
母親一邊痛哭流涕,一邊指著我的鼻子:“你認不認?”
“我不認。”我為什麼要認?我不認。沒有就是沒有。
“你們聽呐,剛才還認賬,現在又不認了,真是孬種!”
“騙子……”
“我沒有。”我對眾人說。
“好!那你說,你在我們家的時候是不是打過你的表妹?”我的一個姑媽說。
“不是,”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出賣了姐姐,我應該跟她同甘共苦,所以我必須承擔這個罪名的一半,於是我又改道:“是!”
“你們看看,一會兒說不是,一會兒又是,沒有骨頭,孬種!”
“我沒有。”我說。
“你們看,又不承認了。”
“沒有打得好,缺教養。”
“再打……”
“啪!”又是一記巴掌響在我臉上,紮嬤趕緊拉住我的母親,不然還有一記。
“我沒有。”我看著母親。我要她相信我,我是多麼需要她的信任。但是,在眾多的事實麵前,她又怎能輕信於我?
“你還慫恿了你的三姐離家出走,是不是?”
“不是,”話一出口,我又立即改口道,“是!”
“你真是膽大包天了,越發沒有教養。”
“人販子,小偷!”
“偷了人家一條狗!”
“啪!”再響一聲,我的眼睛裏冒起金星,紮嬤拖開了我的母親。
“誰相信她,拍巴巴掌啊,做給我們看?”
“好看嗎?”
“演戲。”
“紮嬤,你去給我取一根條子來。”母親命令紮嬤。
“不用她去,我去。”我說。既然是懲罰我,我就自己去找,我知道哪裏有好條子。
“你們別信他,他想逃跑!”
“狡猾。”
“他媽還在這兒呢,他能逃到哪兒去?”
“我們隻等著。”
我很想哭,我的眼淚在心裏流成了金沙江,我的眼淚在心裏彙成了瀘沽湖。我很快從馬廄裏找到一根黃筋條子—— 一種堅韌的灌木枝,專門用來對付不聽話的牲口。我對馬廄太熟悉了,從前是我在這裏找螞蟻,現在是我在這裏找條子;從前是我玩弄螞蟻,現在是命運玩弄我。我們都要遭受這樣的厄運,所以我像螞蟻一般充滿忍耐,極強的忍耐,就算會因此失去生命。
“他回來了!”
“他還真的找了一根條子。”
“黃筋條子出好人!”
“打得好!”
我來到母親跟前,把條子遞給她,她捏住條子,呆立不動。
“你還等什麼?”
“裝給誰看?”
“都是騙子!”
“啪!”鞭子響起,我的身上跳起一陣剛才在碉樓裏沾惹上的灰塵。塵埃在空氣中飛揚,陽光把它們化成一隻隻仙鶴朝遠方飛去。我身上出奇地並不疼痛,我還在等著母親的第二記鞭子。我是這麼急切,以至想要喊出聲來:“母親啊,快一點打吧,隻要能消消您的怒氣!”
“啪!”又是一聲。鞭子剛好擦過我的臉頰,打在我身上。我的臉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奇癢無比,我很想撓它。但是,既然我沒有認錯,也沒有哭,我就索性什麼都不做,好讓大家看個痛快,也好讓母親打個順心。唉!母親,可憐您還要親手打自己的孩子,我倒是什麼都不在乎,隻是默默忍受,您的心裏該是怎樣地痛苦!風啊,雨啊,冰雹啊,你們都一起來吧。所有讓人感覺到的恐懼,所有給人帶來苦難的東西,你們都一起來吧!
“啪!”第三記鞭子響起,我胳膊上的衣服被撕開一道口子。我從裏麵看見了自己的身體,雪白的皮膚立即泛起一道彩虹。多麼美麗的彩虹,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道美麗的彩虹!
哦!我還忘了看看周圍人們的表情。這個世界太安靜了,剛才還百鳥齊鳴,春意盎然,現在怎麼死氣沉沉,沒有一點聲音?原來人們在一片驚訝的目光中,看到我的手臂上升起了一道彩虹,難道他們也學會了欣賞?卓瑪啊卓瑪,我美麗的表妹,你幹嗎也像他們一樣望著我,難道不是我把你惹哭的嗎?難道不是你引起的嗎?看來你也想看這樣的鬧劇,沒有繼續趴在你母親懷裏。我沒有讓你失望,到現在為止,我一聲都沒有吭過。請別再用你美麗的眼睛盯著我了,又或者你看吧,隨你怎麼看,反正我剛才已經在紮嬤身上發泄過一次,現在該輪到你了。沉默一段時間,母親又擦幹眼睛,再一次將鞭子舉起,可憐的紮嬤終於撲了上去,兩人扭在一起爭搶起來。大家又有好戲看了!
“老紮嬤,你別管,你怎麼幫著外人?”
“讓她打,看她能打出什麼名堂!”
“別裝了,她們兩個勾結起來演戲,別信她們!”
“打!”
母親真的打了,一記鞭子扯開我的褲子,我的腳踝上立即流出鮮血。紮嬤大聲哭著撲到我身上嘶聲呐喊:
“太太啊,算了吧,饒了他吧!可憐的孩子喲,我的兒啊!讓我看看,娘娘的心都碎了!求求你,承認了,我老紮嬤相信你,你是個好孩子,你不會說謊的,你承認了吧!”
紮嬤的眼淚滴到我臉上,像灼熱的雨點灑在了一片幹涸開裂的田野裏。
“打啊!怎麼不打了?你兒子還沒承認呢?”
“對!打死他,丟我們土司的臉。”
“雜種!”
母親又舉起鞭子,可惜好心的紮嬤一直幫我擋著,母親的鞭子才沒有放下去。人們又開始催促,母親便找準了機會,使勁兒打了下來。一記閃電劃過,紮嬤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聲。我身上跳起一隻蝗蟲,它咬了紮嬤一口,可憐的紮嬤便哀號起來。老家奴的哭聲終於引來了爺爺,大哥,父親,大伯伯,四大頭人,師爺,劉教頭,管家。男人們迅速聚攏,女人們便將事情的經過七嘴八舌地向男人們說了。
“不許動手,怎麼能打人?當我己天賜已經死了嗎?”爺爺喝道。
母親住了手,癱在地上痛哭起來,倒是紮嬤的號聲依舊響亮,如同在呐喊,如同在呼喚。我也想像她那樣,把胸膛裏奮勇翻滾的波濤引流出來,不像洪水一般暴發而像火山一般噴湧。可是,我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爺爺蹲下身來,拉住我的手,好聲問道:“告訴阿普,小阿龍佐有沒有打人?”
“沒有……有!”我說。
“到底有沒有?”爺爺焦急地問道。
“有……沒有!”我的回答一如從前。
爺爺搖了搖頭,說:“為什麼?”
我沒有說話,伸手拭去紮嬤臉上滾燙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