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入修院的方式
冉阿讓,按照福舍勒旺的看法,“從天上掉下來”時,正是落在那修院裏。
在波隆梭街轉角的地方,他翻過了園子的圍牆。他在暗中看到那個大廳,是修院的小禮拜堂;他半夜裏聽到的那陣仙樂,是修女們做早彌撒時唱的歌;他從窗外看到的伏在地上的那個鬼影,是一個修女正在行補贖禮;使他驚奇的鈴聲,是園丁福舍勒旺老爹膝上的銅鈴。
珂賽特在破屋裏的唯一一張床上睡熟之後,冉阿讓和福舍勒旺就借著爐火的光亮共進晚餐。他們每個人飲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塊幹酪,便各自倒在麥秸堆上。冉阿讓對福舍勒旺說:“從今以後我就待下去。”這話讓福舍勒旺琢磨了整整一夜。
而冉阿讓整夜也沒有合眼。
沙威就像一頭獵犬尾隨而至,冉阿讓感到自己有被發現的危險。現在回到巴黎,自己和珂賽特肯定不會有好結果。既然已經來到修院,就隻有一直待下去了。對一個苦命人來說,那修院是一個最危險的地方,也是一個最安全的地方。說到危險,是因為這裏不許任何男人進入,一旦被人發現,會被送進監牢;說最安全,是因為假如能得到許可,在這裏住下來,外麵就不會有任何人找他。住在一個不可能住下的地方,正是萬無一失的。
福舍勒旺怎麼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馬德蘭先生是怎麼從那麼高圍牆的進來的呢?不要說從來沒有人敢翻牆而過,帶著一個孩子,就更不可能翻過那樣一道高牆!那是誰的孩子?他們倆從哪裏來?自從進入這修院,再也沒有聽人談到過濱海蒙特勒伊的事,那裏發生的事他全然不知。見馬德蘭先生那副神氣他又不敢多問,馬德蘭先生在他的心目中仍很崇高。福舍勒旺從冉阿讓透露出來的幾句話裏捉摸出這樣的可能:一是由於政治風波,不得不躲起來;二是馬德蘭先生由於時局動蕩做生意虧了本,正在躲避債主;福舍勒旺想到這一點,也沒有什麼不高興,我們北部的許多人就是這樣的,他在思想深處是早已對當時的王朝不滿。馬德蘭先生既然要躲,且把這修院當作避難所,那就讓他待下去。但福舍勒旺老是對馬德蘭怎樣進入修院這樣的問題,對為什麼還帶個小姑娘這樣的問題百思而不解。福舍勒旺看得見他們無法相信這是真事。他越想越理不出個頭緒,就像盲人摸路。他背對著他在想: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馬德蘭的確救過自己的命。“現在該輪到我來救他的命了。”他這樣決定之後又想道:“當初,馬德蘭先生鑽到車底下救我的時候,卻沒有像我現在這樣前思後想。”他下決心救馬德蘭先生。
可是他心裏卻依然矛盾重重。他想:“他從前待我那麼好,可假如他是個壞人,我該不該救他呢?還是應該救他。”
然而,把他留在修院也不太容易做到。但福舍勒旺下定決心:即使再困難也要把這個荒唐的想法變成現實。這個可憐的農夫,下定決心闖過修院的種種難關。他有的隻是一顆赤忱的心,一種堅定的意誌和鄉下老人所有的那種扶危濟困時可以表現出的小聰明。福舍勒旺這個老漢,本來是很自私的。然而,晚年身體殘廢了,塵世也沒有什麼可留戀了,這時,他才發覺知恩圖報原來是件很有趣的事。此時,見有件善事可做,便趕快挺身而出,那種衝動勁兒,像一個臨終的人忽然發現手邊有一杯美酒,便想一飲而盡一樣。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他的改變是多年來修院氛圍的浸濡,以至他覺得自己就得做好事。
於是,他下定決心為馬德蘭先生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福舍勒旺把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破曉時,他睜開眼睛,發現馬德蘭正坐在麥秸堆上望著睡熟的珂賽特發呆。福舍勒旺坐起來問:“您既然進來了,那麼,說說您是怎麼進來的?”
一句話概括了他當時的處境,也把冉阿讓從夢境喚入現實。
兩個人商量起來。
“第一,”福舍勒旺說,“您應當注意的是,小姑娘和您不要跨進園子一步,不要走出這間屋子。”
“是這樣。”
“馬德蘭先生,”福舍勒旺接著說,“您來這裏,日子選得不錯,我同時要說,選了一個極不好的日子。有個嬤嬤身染重病,因此,其他的人便無暇顧及我們這裏。聽說她不行了,修女們正在為她祈禱,弄得整個修院到處亂糟糟。我與她們的區別在於:我把休息的地方說成‘窩窠’,她們稱休息的地方為‘靜室’。她們為將要死的人禱告,直到她死亡,大概要一整天時間。沒有人注意我們,可明天就難說了。”
“可是,”冉阿讓說,“這所房子在角落裏,又有樹林,又被破房子遮住,修院的人不會發現我們。”
“並且,我告訴您,修女們從來不來這兒的。”
“這就好了。”冉阿讓說。
他的意思是既然沒有人來這兒,那就偷偷住下來好了。
但是,福舍勒旺不同意這樣做。
“那些小姑娘會發現的。”
“哪些小姑娘?”冉阿讓有些不解。
福舍勒旺剛要做解釋,忽然,教堂的鍾敲響了。
“這是在報喪,”他說,“嬤嬤到天國去了。”
福舍勒旺做了一個手勢,讓冉阿讓聽那鍾聲。
鍾又一次敲響。
“這是報喪鍾,馬德蘭先生。一連敲上24小時,這鍾要不斷地敲下去,直到那屍首離開禮拜堂為止。您聽,又是一下。我指的是有時那群小女孩遊戲時,比如追個皮球什麼的,便什麼規矩也不顧了,到這兒亂翻亂動。這些天使般的小鬼。”
“誰?”冉阿讓問。
“那些小姑娘們。您不久就會被她們發現。她們會叫:‘嘿!一個男人!’不過,放心好了,今天不會有這種危險,整整一天,她們要禱告,她們不會有遊戲的時間。您聽鍾聲。我早說了,一分鍾一下。這是報喪鍾。”
“我明白了,福舍勒旺老爹,您說的是寄讀學校的孩子們。”
冉阿讓又自言自語說:
“這樣,珂賽特的教育問題也解決了。”
福舍勒旺嚷道:
“不錯,這些小燕子!一會兒呼的一聲飛去!一會兒把您圍起來。在這兒做個男人,等於害瘟病。您知道,她們把我當作野獸並在我的蹄子上係了一個鈴。”
可冉阿讓卻有自己的主意。“這修院能救我們。”他先是自己低聲嘟囔著,隨後聲音大起來:
“對。現在的關鍵是怎樣待下去。”
“不對。現在的關鍵是怎樣出去。”
冉阿讓聽後覺得周身的熱血都湧到了心頭。
“出去?”
“是的,馬德蘭先生,先出去,再回來。”
這時,鍾又敲了一下。
“她們不會讓您待在這兒的,您是從哪裏來的?從天上掉下來的,我知道。可修女們不認識您,她們隻允許從大門而入。”
忽然,傳來另一口鍾的聲音,敲法還相當複雜。
“啊!”福舍勒旺說,“每次有人死了,都要這樣。這聲音是要召集參議嬤嬤們開會。她是天亮時死的,人多半死在天亮時。難道您就不能從您進來的那個地方出去嗎?我們來商量商量,我不是執意問您,您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
一想到再回到那條可怕的街上,冉阿讓的臉都嚇白了。你好不容易才脫離危險,現在朋友卻又叫你回去,你可以想象這會引起什麼感覺!何況沙威和那幫警務人員正在四處搜尋他,一旦他邁出院門,會有無數隻手從岔路口伸過來,將他抓住。
“絕不!”他說,“福舍勒旺老爹,您就認為我是從那上麵掉下來的吧!”
“對我來說這不成問題,我是這麼認為的,”福舍勒旺接著說,“對我,您不必多說什麼。我知道,是慈悲的天主把您捏在他的手心裏,要把您看個清楚,之後,把您放開了。不過,他的本意肯定是要把您放到一個男人的修院去的,結果,出了錯兒。人死了,真是麻煩。您聽,又是一陣。這是叫門房通知政府命驗屍官來這兒。那些好嬤嬤們,她們可不見得歡迎他們。一個醫生,別的不管,隻管揭開麵罩,她們這次通知醫生,竟如此之快!有時,還要揭開旁的什麼。難道其中有什麼名堂不成?還在睡的小姑娘她叫什麼名字?”
“珂賽特。”
“是您的女兒?看樣子,您是她的爺爺吧?”
“是這樣。”
“她從這裏出去,好辦。這兒有一道便門。我背上個背籮,讓小姑娘待在籮裏,讓門房開了便門,就可以出去。隻要您囑咐小妞別出聲就行。我還會拿張油布把她蓋住。要不了多久,我會把她送到綠徑街一個賣水果的老朋友那裏。在那裏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那裏有張小床。那朋友聾,我會對著那婆子的耳朵喊,說這是我的侄女,要她照顧一下,明天來領。這之後,小妞再和您一道回來。可問題是您,您怎樣才能出去呢?”
冉阿讓明白了朋友所說的難處。
“主要是別讓人看見我,想個辦法,也像珂賽特那樣躲在背籮裏和油布下麵,送我出去。”
福舍勒旺表示十分難辦。
第三陣鍾聲把他們的思路打斷了。
“驗屍醫生走了,”福舍勒旺說,簽發了證明。過一會兒殯儀館就會把棺材送來。假如死者年老,就由老嬤嬤們入殮;假如死者年輕,就由小嬤嬤們入殮。入殮以後,由我去釘釘子。我還管埋葬。這是我們園丁工作的一部分。女屍停放在禮拜堂的一間臨街的矮廳裏,除了驗屍醫生,別的男人一概不許進入。殯儀館的執事們和我都不算男人。我到那廳裏去把棺材釘好,殯儀館的執事們把它抬走,車夫揚起馬鞭,人就這樣去了天國。送來一個空匣子,抬走時裝著東西,這便是送葬。‘入土為安’。
一束陽光照在熟睡著的珂賽特的臉上。她的嘴微微張著,像個飲光的天使。冉阿讓早就呆呆地望著她,不再聽福舍勒旺嘮叨了。
福舍勒旺可不管別人喜不喜歡他的嘮叨,依然津津有味地說著:
“聽說公墓不久就會被取消了。我要去伏吉拉爾公墓挖墳坑。它太陳舊了,不合現行的規矩,沒有製服什麼的,因此得退休了。真可惜多方便的一個公墓啊!我的一個朋友在那裏做事,是個埋葬工人,叫梅斯千爺爺。在那裏,特許的修女可以在天黑時送入墓地,省公署開的特例。”
“被埋掉得啦。”冉阿讓隻有苦笑。
福舍勒旺趁勢回答說:
“聖母!您在這兒永遠待下去,那可跟埋葬沒什麼兩樣。”
第四陣鍾聲突然響起。聽了那鍾聲,福舍勒旺連忙把那串鈴鐺從釘子上取下來,係在自己的膝上。
“好不是東西,這皮帶上的扣針紮了我。院長嬤嬤在喊我了。馬德蘭先生,等著我。有新鮮的啦!要是您餓,那兒有麵包,有酒,有幹酪。”
隨後,他走出屋子,嘴裏一麵說著:“來啦!來啦!”
冉阿讓望著他急急忙忙穿過園子,不時向兩邊張望他的瓜田還一瘸一拐地走著。
福舍勒旺一路走去,鈴聲響個不停,修女們聽見鈴聲全都躲了起來。不到10分鍾,他來到一扇門前,輕輕叩了一下。“永遠如此。”柔和的聲音在表示“請進。”
那扇門是接待室的門。這一天,接待室一直處於工作狀態,以備不時之需。隔壁是會議室。此時,院長正坐在接待室唯一的那張椅子上等候福舍勒旺。
二 難題出現在福舍勒旺麵前
表情總是異常的緊張和沉鬱代表某些人正處於緊要關頭。修院中的神甫和教徒尤其如此。院長純貞嬤嬤,素日輕鬆活潑,而當福舍勒旺進入接待室後,她臉上露出的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神態。福舍勒旺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朝院長鞠了一個躬。見福舍勒旺進來,便抬起眼睛說:
“啊,您來了,福舍勒旺老爹。”
在修院裏,大家都這樣稱呼他。
福舍勒旺又行了一個禮。
“是我讓人把您找來的,福舍勒旺老爹。”
“崇高的嬤嬤我聽您的吩咐。”
“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我也正有一件事情想和極崇高的嬤嬤談一談。”福舍勒旺內心卻無比害怕卻壯著膽子說。
院長睜大眼望著他。
“啊!有什麼事?”
“我要向您請求……”
“那請說吧。”
福舍勒旺這老頭,以前當過公證人,是一個意誌堅定有準主意的鄉下人。他圓滑,又顯得無知,這種表情使他占了便宜,人們往往不知不覺地成了他的俘虜。他在修院已有兩年,與眾人相處融洽。他除了園藝的活,沒有其他事情好做,終日閉門獨居。無聊時也常常從遠處窺視蒙著麵紗的修女,起初他把這些幢幢黑影認作鬼魅,後來,經過注意觀察,那些鬼魅似乎恢複了肉身,個個活了起來。他成了一個聽覺日聰的盲人,視覺日明的啞人。他細心分辨鍾聲,捉摸不同的鍾聲所表示的意義。久而久之,那座終日不聞人聲的悶葫蘆修院,再也沒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了,那啞謎之神早已把它的全部秘密在他的耳邊傾吐出來。福舍勒旺什麼也不講卻了解一切,這正是他的乖巧之處。全院的人都以為他是個遲鈍的人。參議嬤嬤們非常器重福舍勒旺。在她們眼裏,除了果園菜地的事非辦不可,他從不出大門一步。他是個難得的啞人。他得到了信任。最重要的一條是他能守規矩。人們十分看重這種謹慎的作風。但並不是說他不找人聊天。在修院裏他找的是門房,因為後者了解會客室發生的特殊事件;在墳場,他找那埋葬工人。因此他知曉墓地的一些特別之處。這樣,他身邊便有了兩盞燈在替他照著那些修女們,一盞照著她們生的一麵,一盞照著她們死的一麵。但是,他一點也不濫用它。修院裏的人都看重他。年紀大,眼花,腿瘸,耳朵還有點背,真是說不盡的長處!誰也代替不了他。
老頭子對這種情況心裏明白得很,因此,在神聖的院長麵前信心百倍、誇誇其談地說了一通邏輯混亂但又意義深刻的鄉下話。例如昨天夜裏,月亮上來了,就得到瓜田裏去鋪草席,最後,他的話轉到了這樣一點:他有個兄弟,年紀也不怎麼輕了,假如院長同意,他可以來幫助自己。因為他甚為精通園藝工作,會給修院帶來好處,比自己出色得多。假如院長不同意這麼做,難以完成任務,因此,就隻好請求退職了。另外,他兄弟還有個小姑娘,他想把她帶進修院,願求天主保佑她,讓她在修院裏長大成人,誰曉得,說不定她有一天還會出家修行呢。
他談完的時候,院長指間的念珠也停止了轉動。她對他說:
“您能在天黑以前找到一根粗鐵杠嗎?”
“幹什麼?”
“當撬棍。”
“沒問題,崇高的嬤嬤。”福舍勒旺答道。
聽了這句,便起身到隔壁的會議室去了,院長沒再說什麼。參議嬤嬤們也許正在那裏開會。福舍勒旺一個人留在了接待室。
三 純貞的嬤嬤
在一刻鍾之後院長回來了。她依然坐在那張椅子上。
那兩個對話的人大概各有各的心思。
“福旺老爹!”
“崇高的嬤嬤!”
“您見過聖壇吧?”
“在那裏有間做彌撒和日課的小隔扇。”
“您到唱詩台那邊工作過嗎?”
“兩到三次。”
“現在,我們需要把一塊石頭撬起來。”
“重不重?”
“祭台旁邊那塊鋪地的石板。”
“蓋地窖的?”
“是的。”
“恐怕需要兩個男人。”
“登天嬤嬤會來幫助您,她和男人一樣有勁兒。”
“但一個女人從來不會趕上一個男人。”
“但我們這兒隻有女人。盡己所能就是了。”
“我也不會那樣。”
“修院畢竟不是工場,重要之點在於盡了力。”
“女人比不上男人,特別是比不上我的兄弟。”
“那撬棍不會有問題?”
“不會。”
“石板上有個鐵環。”
“撬棍套上去正合適。”
“石板是可以轉動的。”
“撬開它可能就沒什麼問題了。”
“還會有四位唱詩嬤嬤會幫助你!”
“窖開之後呢?”
“重新蓋上。”
“就這些。”
“不。”
“請您下指示吧,我崇高的嬤嬤。”
“福舍勒旺老爹,我們認為您是信得過的。”
“在這兒,幹活兒是我的本分。”
“還有,您什麼都不要說出去。”
“是,崇高的嬤嬤。”
“開了地窖以後……”
“再蓋上。”
“可在這之前……”
“還需要做什麼,崇高的嬤嬤?”
“有東西要放進去。”
說到這裏,兩個人都沉寂下來。院長又在躊躇了,她伸出下唇,噘了一下嘴,之後就打破了沉默:
“福旺老爹!”
“崇高的嬤嬤!”
“您知道今天早晨有位嬤嬤死了。”
“我不知道。”
“您難道沒有聽到鍾聲?”
“我那裏什麼也沒聽見。”
“是這樣嗎?”
“喚我的鍾聲,我同樣聽不大清楚。”
“她是在天剛亮的時候死的。”
“而且,今天的風並不衝我那邊吹。”
“那位受難嬤嬤,一個有福的人。”
院長說不下去了。她嘴唇頻頻啟閉,似乎是在默念什麼經文。不一會兒她又說:
“三年前,有個叫貝都納夫人的冉森派教徒,隻因見到受難嬤嬤做禱告,便皈依了正教。”
“崇高的嬤嬤,現在,我聽到了報喪鍾。”
“嬤嬤們已經抬她到禮堂的太平間了。”
“我明白。”
“除了您,任何人不應該進入那間屋子任何男人都不允許。您得留神。不要弄出什麼事故來——我指的是在女人的太平間裏出現一個男人!”
“絕不會!”
“嗯?”
“絕不會!”
“您說什麼?”
“我說絕不會。”
“絕不會什麼?”
“崇高的嬤嬤,我隻說絕不會,我沒說絕不會幹什麼!”
“我不懂您的意思。您為什麼要說絕不會呢?”
“崇高的嬤嬤,我是接您話茬兒的。”
“可我並沒有說絕不會。”
“您沒有說,我可是跟著您的話說的。”
正在這時,鍾報9點。
“在早晨9點和每點鍾,願祭台上崇高的聖體受到讚歎和崇拜:”院長說。
“阿門。”
關於“絕不會”的爭執正巧被那鍾聲打斷了。假如沒有它,院長和福舍勒旺就很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取得一致。
福禽勒旺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院長重新沉默了一會兒,不多時,她又提高嗓子說:
“死後她還會顯聖是因為受難嬤嬤生前勸化了許多的人。”
“一定會的!”福舍勒旺一麵說,一麵挪動他的腿,免得站長了站不穩。
“福旺老爹,修院通過受難嬤嬤,受到了神的恩寵。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貝律爾紅衣主教那樣,做到一邊念著彌撒經,一邊咽氣,在魂歸天府那一刹那,口裏還在詠念著:‘所以我做此貢獻。’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神智還保持清醒。她給我們留下了最後的遺言。要是您平日更為心誠,待在她的靜室裏,讓她摸摸您的腿,您的病就好了。她臉上帶著笑容而去。大家感到,她在天主的心中複活了。她去了天國。”
福舍勒旺以為院長在背誦一篇經文。
“阿門。”他說。
“福舍勒旺老爹,死者的願望是應該得到滿足的。”
福舍勒旺仍沉默不語。院長隻好又說:
“在此之前,我征求過好幾位教士的意見,他們是聲名顯赫宗教界的權威人物。”
“嬤嬤,我現在可以聽清楚報喪鍾的聲音了。”
“而且死者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位聖女。”
“和您一樣,崇高的嬤嬤。”
“我們的聖父庇護七世特別恩準她在棺材裏靜靜地度過……這樣過了20年。”
“您指的是替波拿巴加冕的人嗎?”
對像福舍勒旺那樣一個精明的人來說,這種冒失是不應出現的。幸而那位院長,一心想著自己的心事,並沒有注意到。她繼續說:
“福旺老爹!”
“聖迪奧多爾,卡巴多斯的大主教,生前叮囑人們在他的墓上隻刻這麼一個字:Acarus,意思是蚯蚓,後人照他的意思做了。這是真的嗎?”
“確有其事,崇高的嬤嬤。”
“聖泰朗斯,台伯河人海處港口的主教,要後人把插在弑君犯墳頭的那種標誌刻在他的墓石上,希望過路的人見了都對他的墳吐唾沫。人們照他說的做了,因為死者的願望是不能違背的。”
“但願如此。”
幾粒念珠又無聲地被撚了過去,院長接著說:
“福旺老爹,我們要把受難嬤嬤裝殮在她已經躺了20年的那口棺材裏。”
“應該如此。”
“這不過是睡眠的繼續。”
“那麼,我得把她釘在那棺材裏嗎?”
“是的。”
“殯儀館的那口棺材呢?我們要把它放在一邊嗎?”
“是的。”
“我依照極崇高的修院的命令行事。”
“有四個唱詩嬤嬤會來幫您。”
“假如隻釘棺材,倒不必勞她們的駕。”
“不,幫您把棺材抬下去。”
“抬到哪裏去?”
“抬到地窖裏去。”
“什麼地窖?”
“祭台下麵那地窖。”
福舍勒旺跳了起來。
“祭台下的地窖!”
“對。”
“可……”
“你要帶一根鐵杠來。”
“行,可是……”
“把鐵杠插在那鐵環裏,把石板旋開來。”
“可是……”
“嬤嬤臨終前留下的遺言是,葬於聖壇的祭台之下,不沾俗人之泥土,死後留在她生前祈禱的地方,她對我們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也就是說,她向我們發出了這樣的命令。”
“但這是被禁止的。”
“人禁止,天主命令。”
“萬一讓人發現呢?”
“我們信得過您。”
“啊,我,我是您牆上的一塊石頭。”
“院務會議在進行著,剛才我去與她們商議過了。參議嬤嬤們做出了決定。大家要照受難嬤嬤的遺言行事,把她裝殮在她的棺材裏,埋在祭台之下。您想想,福旺老爹,會不會有奇跡出現!這對修院來說,是多大的神恩啊!奇跡必出在這一墓地!”
“可是,崇高的嬤嬤,萬一衛生委員會的人員……”
“聖伯努瓦二世在喪葬問題上曾違抗君士坦丁。波戈納。”
“那麼,警署署長……”
“教士有權按照宗教儀式舉行喪葬,就是說,我們有權把自己的故去的修女葬於祭台之下。”
“還有那警署的偵察員……”
“在十字架前,世界能算得了什麼!‘即使天翻地覆,十字架依然屹立。’這是查爾特勒修院第七任院長瑪爾丹給修院立下的箴言。”
“阿門。”福舍勒旺聽不懂拉丁語,所以每次聽到拉丁語,總是一本正經地用“阿門”來進行掩飾。
“天主得受警署署長的管轄,真是一個顛倒了一切的時代!您就住口吧,福旺老爹!”
隻聽院長又說:
“誰也不應當對修院處理喪葬問題的權力有所懷疑!隻有狂熱派和懷疑派才會這樣。我們生活在一個思想混亂的時代。該知道的,大家全不知道,不應當知道的,大家卻全明白!卑鄙!下流!汙濁!一個是極其偉大的聖伯爾納,另一個是13世紀善良的教士伯爾納,可如今,居然有許多人對他們兩個分辨不清。另外,還有人在褻瀆神聖,竟把路易十六的斷頭台比成耶穌基督的十字架。真是豈有此理!當心基督發怒吧!前任大主教,佩裏戈爾紅衣主教,居然不清楚貝律爾的繼承者是誰,也不清楚貢德朗的繼承者是誰,不清楚布爾戈安的繼承者是那位,也不清楚繼承者是聖馬爾泰之父。人們知道戈東神甫,並非因為他倡議建立了經堂,並且居三位倡議人之首,而是因為他的名字被信奉新教的國王亨利四世用作罵人的對象。今天竟有人攻擊宗教。什麼原因?因為出現了一些壞神甫,教會出現了敗類,因為加普的主教薩吉泰爾是昂布倫的主教薩樂納的兄弟,而且他們倆都追隨過摩末爾。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們這是回避真理。黑暗正是他們的正常狀態,誰也不肯好生想想地獄。啊,多沒良心!現在叫奉革命之命,過去叫奉國王之命。難道你不知道對死人和對活人應負的責任嗎?清淨的死不被允許,喪葬成了公眾事業!真真令人心寒。對自己的死者,我們有自行處置的權力。我特別鄙視假心假意唱聖詩的人,同時也特別憎恨低著腦袋做祈禱的人。我唾棄邪魔歪道,我尤其厭惡那些意見與我相左的人。”
院長吐了一口氣,繼而又回轉過頭來對著福舍勒旺說:
“福舍勒旺老爹,講妥了嗎?”
“妥了,崇高的嬤嬤。”
“我們可以依靠您,是嗎?”
“我服從命令。”
“這就對了。”
“我一向忠心耿耿對修院。”
“就這麼辦。您把棺材釘好,嬤嬤們把它抬進聖壇,舉行超亡祭。之後,大家回到靜室。夜晚11點至12點,您帶著鐵杠過來。一切都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聖壇裏除了那四個唱詩嬤嬤、登天嬤嬤和您之外,再沒有別人。”
“還有那柱子下的嬤嬤呢。”
“她不會看見。”
“可她會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