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我不是廢人(1 / 3)

在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中,有個孩子拖著兩條又細又軟的腿在地上爬著。他昂著頭,一隻手撐著地,一隻手向前高舉,一邊爬一邊大聲地哭喊:“我不是廢人,我不是廢人,我不是廢人……”一聲接著一聲,一遍接著一遍。突然,我被這叫喊聲驚醒,才發覺是個夢。然而,醒來的我已是滿眼淚水。

後來,這個情境竟然反複地出現在我的夢中。

我的名字叫江自立,可戶口本上記錄的是我的曾用名:江州齊。父親說,當初起這個名是因為母親在蘭州懷上了我,而生我時已經在新疆的烏魯木齊了。

我對出生地烏魯木齊基本上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唯一記得的是,在我開始懂事的那天,忽然發現自己走路和其他人不一樣,我要依靠一隻小木椅才能站起來,要靠左右擺動小椅子來移動身體。我奇怪地問父親:“為什麼其他小孩走路不用小椅子?”父親沒有回答我。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三歲時,也就是在1962年,不幸得了小兒麻痹症,在昏睡了三天三夜之後,雖然有幸保住了命,但卻落下了終身殘疾。

至今,我的個子依然不到一米四,兩條腿均肌肉萎縮,左腳比右腳短十厘米,脊背畸形,走路依靠拐杖,體重也隻有一百斤。

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不好好地待在上海,而要去新疆?否則我就不會成為這個樣子了。”父親告訴我,在他剛剛讀完小學不久的幾年中,我的爺爺奶奶就相繼去世。沒有了父母照料,他經常找不到工作,生活無著落。那年剛好鐵路上招工,說好是流動性工作,年輕的他無牽無掛,便報名了。由於父親曾讀完高小,還算是個文化人,在起初的鐵路建設大軍中,他便成了一名很派得上用場的技術員。在離開上海前,父親和母親已經相戀。由於母親這時也已經沒有了父母,便辭去了政府部門的工作,也轉到了鐵路係統,穿上鐵路製服,和父親一起隨著鐵路建設大軍,由上海一路北上,把鐵軌一直鋪到了新疆烏魯木齊。

小時候的我,特別羨慕父母衣服上帶有鐵路路徽的紐扣,尤其是那身呢子服上的金黃色路徽紐扣。父親現在還留有一張穿著這種製服的照片,簡直是帥爆了,難怪老媽會放棄那麼好的工作跟著老爸去喝西北風。

我一直想了解小時候得病時的情況,但父母總是回避我。父親隻告訴我,在我得病以後,他們是如何著急地把我送進醫院,我是如何在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好幾次醫生都說我沒指望了,因為醫院裏根本就沒有治我這種病的急救藥,父親苦苦地哀求著醫生。幸虧我的鄰床是一個部隊的團長,他也得了什麼導致昏迷不醒的病,部隊上特意為他送來了三支針劑,打完第二針時,他醒了。看著我這個小小的生命昏迷不醒,他了解情況後,要求醫生把剩下的那一針給我打。他對父親說:“就看這小生命的運氣了。”於是,醫生把這最後一針注入了我的體內。有幸,幾小時後,我醒了。父親也不知道這團長姓什麼叫什麼,但我卻記住了他是一位解放軍團長。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我總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種軍人情結。比如,我喜歡看軍人的小說、電視、電影,甚至還渴望自己是一位將軍。這種情結幾乎影響了我一生。

記不清什麼時候,反正有那麼一次,在我的夢中突然出現了幼年在烏魯木齊生活的零星片斷。

我住的地方似乎是一排土木結構的低矮的房子,後來證實是父母單位的宿舍。我家有兩間屋子,屋子外有個小院子,院子裏有個很深的坑。當冬天到來前,坑裏會放許多吃的東西,比如土豆、白菜、南瓜和紅薯什麼的。當然,這其實也就是那個時候的主要食物。我出生的年月正值國家曆史上最嚴重的三年困難時期。當時,新疆這個地方更是物資極其匱乏。父親曾說過,那時可以配給嬰兒的是每個月二斤麵粉,大米基本是沒有的。父母每天都要上班,工作很重。我每天就被放在床上,關在屋內,中午休息時,他們回來給我弄點吃的。我常常一個人在床上餓得哇哇大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依稀記得,我雙下肢殘障以後,父親在臥室的牆角用水泥砌過一個浴缸,每天燒滿熱水讓我在裏麵泡澡暖腳。父親希望我的腿能夠通過鍛煉變得有力,可以自己站立起來,但顯然這種原始的方法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五歲以後我離開了烏魯木齊,被送到了上海。我一直沒弄明白父母這樣做的真正原因,好多年以後有一次和父親提起,他說新疆那地方冬天時間長,冰天雪地,缺醫少吃,像我這樣的情況很難成長和發展,所以才把我送到了上海。雖然這是事實,但不知為什麼,開始的時候我心頭總有個疑慮,我感覺父母看到了我這樣的身體後,是想甩掉包袱不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