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秘的包裹
我在惠州采訪的時候,住在市區的金華悅酒店。在即將離開惠州的那一天晚上,有人敲門。透過貓眼,外麵很安靜,走廊的燈光也很明亮,奇怪的是,我看不到人影。遲疑片刻,我決定打開房門看個究竟。
走廊上空無一人。我意外發現,門邊有隻包裹,外麵是牛皮紙,像包著兩本書。我撿起來看,上麵寫著幾個字:朱千華老師收;落款:水口紅星村水庫移民。
我想象不出是誰給我這個包裹,又是誰知道我的行蹤。這些日子,我帶著助手曾文凡,行走粵東大地,接觸到無數的水庫移民,他們飽經風霜的臉龐,孤獨的神情,歡樂或憤怒的眼睛像流星一樣在我眼前飄忽閃過。我每到一處都能聽到他們內心深處的渴望與訴說。很多水庫移民已經成為我的朋友,我喜歡傾聽他們的生活和際遇。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寫書的人,都希望把快樂和我分享,把一些困難和焦慮說與我聽。那麼,這隻包裹,將要告訴我什麼呢?回到房間,我拆開包裹,裏麵有九張光盤,四個信封,一疊材料。其中有一封信,是寫給我的——
朱老師大鑒:
我們是惠州市惠城區水口街道辦上村村紅星村民小組的水庫移民。1971年,我們故鄉龍川縣因建造楓樹壩水庫的需要,由政府安置我們到惠陽縣水口公社上村大隊(即今上村村)程高嶺安家落戶。本來,我們在政府安置的土地上平靜生活。但自2004年以來,上村老村村民開始對我們的土地強行侵占,他們放火燒山、砍伐樹木、挖塘養魚。七年來,我們一直向上級政府和有關部門申訴維權,但矛盾至今未得到解決,而且還在不斷加深。
我們得知您是當代著名作家,正在走訪廣大的水庫移民,特別希望您在百忙中對我們這個近乎絕望的小移民村的艱難處境給予垂注,如果方便,請到我們這裏來,了解一下泥井村侵占我村土地的事實真相。我們隨時恭候您的采訪。
惠州市惠城區水口街道辦事處上村村紅星村民小組(公章)
像這樣關於水庫移民的求助信與電話,我接過很多。有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們。雖然他們也知道單憑我個人的力量幾乎不能有多少實際的幫助,可是他們很信任我,仍然不停地找到我並向我訴說,告訴我他們在生活中的無助、困惑與創業的艱難,或者講述他們成為水庫移民之前的家鄉是多麼美麗。也許,他們就是想讓我聽聽心裏話。而我並不能為他們做什麼,唯一可做的,是可以成為他們最忠實的聽眾。
但是,我很快發現,這個水口上村村水庫移民的邀請信非同一般。因為我把光碟插入筆記本電腦之後,我看見了一個個令人痛心的畫麵。一個是水庫移民村,一個是當地的原居民。為了土地,兩個村的村民之間大打出手,原居民砍伐了山上的老樹,並放火燒山,強行侵占移民的土地,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這是兩個村之間的土地糾紛。我看到了紅星村村民無助與痛苦的眼神。在那一刻,我決定推遲離開惠州,無論如何也要去水口上村村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
在我麵前,擺放著上村村紅星組給我的一份材料:《向上級政府和有關部門要求維權的次數列表》。這個移民小村,為了土地的糾紛問題,從最初的2004年10月25日開始,一直到最新的2010年10月12日,他們向上級政府和有關部門要求維權的次數,已達180次之多。
我非常好奇這180次的經曆。我想,在我寫完這部書之後,我一定會寫這個180次上訪的故事。我相信這180次的踢皮球的功夫,完全可以進入世界杯N強,至少要比學者應星撰寫的《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來得更有趣。畢竟,應星所寫的移民上訪,最後還有政府出麵來“擺平”這種官民正麵遭遇的經曆。而葉村長的這180次上訪,卻不見各級政府來“擺平”。比如,材料中,有一頁是《國家投訴受理辦公室[2010]17591號》函件,內容如下:
葉振忠同誌:
您好!您所提出的投訴事項,已交由廣東省信訪局調查處理。根據《信訪條例》第十六條和第三十三條的規定,對正在辦理期限內提出的重複投訴,不再另行受理。特此告知。
國家投訴受理辦公室(章)
二〇一〇年九月二十日
問題非但沒有被“擺平”,而且愈演愈烈。到底在上村村存在著怎樣的天大的問題,拖了6年之久,仍然得不到解決?我特別想知道。
二 水口·上村村
2010年10月31日一大早,我和助手小曾包乘一輛出租車前往水口街道辦事處的上村村。從惠州出發,沿120省道向東北行駛約12公裏即到。一路上,我們詢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有個紅星村,但我一說找移民村,多數人都知道。上村村的紅星村民小組位於一條剛剛竣工的馬路邊。這條剛剛完工的水泥大道經過村前,跨過村邊的石橋後,直通一座龐大的工業園區。
和許許多多我所見過的移民村一樣,初見紅星村,規劃整齊,家家戶戶沿著街邊,都是兩層小樓房。縱觀紅星村的地理位置,正處在城鄉一體化的中心。可以預見,將來這個小村即使土地不被征用,僅憑借貼近工業園區的優勢,也具有潛在的商業價值。比如,樓上的空屋可以出租給打工者,樓下呢,無論是開小餐館或經營百貨,都是很理想的地方。
我到達紅星村的時候,正是中午時分,站在村前眺望,遠山蔥蘢,野水彎彎,古橋獨臥。如果不是村前寬闊的水泥路,這裏也算是個寧靜的山野鄉村。
然而,我很快發現,明媚的陽光下,整個紅星村寧靜得出奇。狗兒安臥在門邊,見到生人,也懶得叫喚,隻象征性地抬抬頭,又無力耷拉下去。我偶爾見到一兩個老人,也都是滿臉愁雲,心中仿佛有揮遣不去的陰霾。雖然此刻陽光正好,可我總覺得這個小村莊被一種壓抑的氣氛籠罩著。
紅星村不大。靠近水泥路邊是一排嶄新的樓房,樓房後麵是灰暗陳舊的泥磚房,已經很少有人住了。馬路對麵是一片丘陵山地,種滿香蕉。村邊有條河流,與水泥路交叉而過。村中很少見到人,多數樓房大門緊閉。最後,我走進橋邊的一戶人家。
主人姓葉,名道成,59歲。對於我的貿然來訪,葉道成有些驚異。他說:“除了惠城區移民辦的同誌,已經很少有人到這個村來了。”我問:“為什麼?”他說:“各級政府的人都怕來。主要是這裏的事情比較棘手,不好處理,或者說怕麻煩,就不來了。”我問:“是土地糾紛嗎?為什麼不向上級部門反映呢?”葉道成說:“從2004年開始,向上級各部門反映180多次,至今也沒得到解決。”
經過初步的閑聊,葉道成知道了我的來意。他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又是泡茶又是遞煙,又讓他的女兒去買菜做飯。我說我們隻做采訪,然後回惠州。葉道成說:“現在吃飯已不成問題,房子也解決了。可麻煩事卻一件一件的來,弄得全村人一個個噤若寒蟬。有本事的村民都搬到城裏去住。年輕人都外出打工,村裏隻剩下老弱病殘。”
聽說我們在這裏采訪,一個叫葉永林的村民也進來了,他今年(2010年)55歲。葉永林氣憤地說:“泥井村的人仗勢欺人。我們是水庫移民村,人少,勢單力薄。他們放火燒山,長了幾十年的果樹也被砍了。現在,又開始在我們的香蕉林裏搭棚子。”我問:“他們搭棚子做什麼呢?”
葉道成說:“這樣吧,我把我們紅星村的移民史,還有這些年來紅星村和泥井村之間的矛盾恩怨說給你聽。原先,我們在故鄉龍川的村莊可不是這樣的,那裏村與村之間很少有矛盾,人與人和諧相處。還有,我們那裏山清水秀,稻花飄香,喝的都是山上的清泉,人喝人美,養豬豬壯。漫山遍野長滿板栗樹……”
三 1970年·龍川·東江
在我手上,有一本《龍川縣誌》。翻開這本沉甸甸的誌書,我在《大事記(1970年)》中看到了這樣的記載:
7月,楓樹壩水電廠動工興建,全縣抽調大批民工,支援工程建設。1973年12月底,第一台機組開始發電,1974年11月建成投產。
是年,因建楓樹壩水庫,地處庫區的車田、麻布崗、赤光、貝嶺、細坳、新田、上坪等公社的2919戶、17595人陸續移民,分別遷至縣內各公社及惠陽、博羅、東莞、惠東等地。
2010年下半年,我在廣東采訪的日子裏,有幸見到了1970年楓樹壩水庫移民中的一些人,他們談起那次遷移,很多人眼中閃著淚花。在惠城區水口紅星村的葉道成、葉永林等村民,說起龍川故鄉,總是滿臉的興奮,他們因為有龍川那麼美麗的故鄉而驕傲。葉道成說:“龍川是風水寶地,不然兩千多年前的趙佗南下,怎麼會一眼選中了這個偏僻的小地方作為縣治?”
說到龍川縣,趙佗的名字可謂家喻戶曉。趙佗簡直是龍川的代名詞。即便是最不識字的村婦老嫗,對於趙佗的許多異聞傳說,也都能講得繪聲繪色,說得頭頭是道。
龍川雖然是粵東北山區,在楓樹壩建成之前,卻是有名的山林之鄉。龍川盛產毛竹、茶葉、板栗,此外還有油茶、甘蔗、木薯等。尤其是森林資源豐富,覆蓋率達71.3%。龍川人自古就有植樹護林的優良傳統。在貝嶺鎮,一戶農家的曬穀場上,至今豎立著一塊石碑。此碑刻於清朝,這是一道民約村規,上麵有175個村民聯名倡議。此碑名《三鄉遵示諭禁碑》。碑上有8條禁令,其中,有3條是禁止村民亂砍濫伐、破壞山林植被。
在清代,龍川人就有了保護山林樹木的意識,這在全國也是罕見的。龍川百姓希望通過這樣的村規來約束自己的行為,讓子孫後代亦同樣能夠享受這片青山綠水。事實上,我在龍川采訪時,就已感受到龍川山林茂盛,毛竹森森,是個非常美麗的山鄉。
然而,穿越龍川的東江,是條桀驁不馴的水龍王。它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掀起滔天巨浪,讓東江流域特別是下遊兩岸的百姓,飽受洪災之苦,承受著噩夢般無休止的糾纏。僅舉一例:據《廣東省自然災害史料》記載,民國十三年(1924)——
東江。自前月22日起,連下大雨三天,勢若傾盆,於是雨水潦水同時並漲,由石龍溯流東上,所有菉蘭、馬嘶鐵崗、禮村、蘇村、廣和圩、銅湖、博羅、枚湖,以迄惠城,沿江淹浸,平地達至三四尺或丈餘不等。所有河渠湖沼田畝,被水淹浸,遠望一片汪洋。
當年《大公報》(7月15日)報道東江水災事態較為詳盡:
此次東潦……以增城縣之增城,連之博羅屬一帶為最慘。……事後調查,增城屬之福都、茅田、田尾、上棚等村,被水衝擊過半,下嶽、大田、楊屋、隔嶺等村,即被衝蕩淨盡。其雲都之高車、官田、燕崗、張水、牛囚欄、打石樓各大村,所剩亦無幾。統計溺斃人口千餘,漂沒禾田牲畜家具不可以數計,塌屋5000餘間。
這僅僅是曆史上東江無數次水患中的一次。為了擺脫東江暴虐的夢魘,為了東江流域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對東江進行控製已經勢在必行!於是,1970年,在龍川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規模水利建設。建成後的楓樹壩水庫,像一道緊箍咒,緊緊套在東江巨龍的脖子上。
四 龍川·岩鎮公社·岩鎮大隊
惠城區水口紅星村的水庫移民,多數姓葉。他們遷來惠州水口鎮之前,一直居住在龍川縣境東北部的岩鎮鎮。此地位於東江上遊,是個曆史悠久的小鎮。在宋朝末年,岩鎮屬廣信都。如今的岩鎮鎮,為1993年設立。北與興寧羅浮接壤,東、西、南三麵為省屬楓樹壩水庫所環繞,與本縣新田、赤光、車田、麻布崗毗鄰。
當年建楓樹壩水庫,水線以下的村民都必須搬走。岩鎮大隊紅星生產隊的葉氏家族也在遷移之列。村民葉道成,那年才20歲不到。他說,接到公社革委會主任宣布搬遷的命令之後,一時懵了。他無法相信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山村不久就要淹沒水中,而自己將遠走他鄉。
中學教師葉開鑫回憶(根據錄音整理):
我們岩鎮是座古鎮。因鎮北有一巨大岩壁,傾斜高聳,懸空陡峭,有驚無險,故名岩鎮。
鎮周邊群山環抱。這一帶的山,泥層很厚,用當地老百姓的話說是山肉特別肥。山澗長年流水潺潺。小鎮依山傍水而建。村中有座古老的青石橋橫連接著老街和新街,長滿青苔的石橋下有條山溪,我們鎮的人都叫它美人溪。為什麼叫美人溪?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這溪水是山泉,清澈見底,長流不息,像條美人的胳膊,繞著老街緩緩流淌;二是這條山溪很神奇,隻要是飲用此山泉的人,男人麵色紅潤,女子豔若桃花。我們岩鎮的姑娘很漂亮,遠近聞名,就連龍川城裏的小夥子,也都想來岩鎮找媳婦。很多岩鎮的老輩人說,主要是那條山溪,水好。鎮裏的人很愛惜這條山溪,從不在溪水裏洗汙穢之物。所以,家家戶戶都飲用此水。
這裏楓樹特多,一棵棵,一片片,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都有幾棵。楓樹的形體很美,亭亭玉立,千姿百態。樹幹最高的有三四層樓那麼高,樹冠覆蓋麵積達也有10多平方米。美人溪邊,有好幾棵百年古樹,枝繁葉茂,掩映著傍水而築的山村小舍。每到深秋季節,楓葉開始泛黃轉紅,色彩斑斕。霜降以後,漫山遍野的楓葉紅了,紅得鮮豔,紅得發紫。你該知道為什麼我們這裏的水庫叫楓樹壩了吧,可謂名副其實。每當楓葉垂落,地上花團錦簇,燦爛無比。楓葉染紅了山頭山腳,映紅了美人溪。但也不是單純的紅。紅星村裏有更多的常綠的木荷、栗樹、鬆柏等穿插其間,紅、黃、綠三色相錯,仿若一幅濃墨重彩山水油畫。隻可惜,修了水庫後,楓樹葉和美人溪就像一場夢一樣,永遠消失了。
村民葉建山回憶(根據錄音整理):
我從小就生活在岩鎮,最遠就去過縣城龍川。那年,大約是11月吧,龍川縣委、縣革委會正響應省革委會作出的號召,進一步開展農業學大寨的群眾運動。並且雄心勃勃,作出在兩年內把龍川縣建設成“大寨縣”的決定,還製訂出“學大寨,趕昔陽”的十條規劃。
不能否認,那年頭是個瘋狂的年代。我去龍川縣城,看了縣革委會舉辦的“紅太陽展覽館”、“毛主席去安源展覽館”和“路線教育展覽館”,後來縣城舉辦路線教育學習班,我也參加了,然後組成了大約有200人的宣傳隊,走村串戶,深入到各公社、各大隊幫助開展路線教育運動。
當我回到紅星生產隊的時候,就聽到了關於搬遷的命令。那時,整個生產隊的人都不肯搬。社員們集合在一起,議論紛紛。整個紅星生產隊籠罩著一股愁雲。這裏是葉家祖祖輩輩居住的地方。葉家的祖墳也在這裏,突然要搬遷,搬到哪兒去也不知道,前途渺茫,尤其是村裏還有許多行動不便的老人,哪個也不願意搬啊。
村民葉恩波回憶(根據錄音整理):
那時,岩鎮雖不富裕,但生產隊種的糧食除了交公糧之外,分到自己家的還能勉強夠吃。岩鎮本來就是以農業為主的小山村,主要種植水稻、番薯、黃豆、玉米。那時,紅星生產隊還沒淹的時候,有田地100多畝,山林9000多畝。山坡上有許多野生的板栗,每年秋天成熟,很多社員都用竹竿打板栗。一杆下去,長滿尖刺的毛板栗嘩嘩的,像下雨一樣落下來。我們龍川的野板栗特別香甜,就是生吃,也是甜脆脆的。
有一天,我聽說我們這個村子將要被水淹沒,我以為是說笑。可公社的喇叭裏天天播放著縣革委會的通知,我不得不信。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不為別的,我剛剛和赤光公社的一個女子相了親,雙方家長也都滿意這門親事。說實話,那個女子,要模樣有模樣,真是俊俏,我打心眼裏喜歡。覺得一輩子有這樣的女子在身邊,守著這個偏僻的山村,再苦再累,心裏也是個甜。可現在,整個村子都要被水淹沒,要搬到別處去,你說這事弄得,我該怎麼向人家交代呢?
岩鎮公社革委會的人,還有宣傳隊不斷來鼓動,做村民搬遷的思想工作。眼看著搬遷的時間越來越近,我的心就越是緊得慌。女方也似乎知道了要搬遷的事,就來問情況,怎麼處理。我無言以對。我前途渺茫,搬到哪裏都不知道。人家姑娘怎麼辦?難道要跟著我背井離鄉嗎?
我麵臨兩難的選擇:一是我離開喜歡的姑娘,踏上移民之路;一是離開紅星村,前往姑娘的所在地赤光公社,做上門女婿。可我家裏有父母,我如果離開他們,他們怎麼辦?我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我是葉家的獨苗,姐妹們遲早都要嫁出去的。我能離開父母嗎?我心裏很不甘。那麼好的姑娘,難道要我放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