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美國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清晨,那個在他生命中有重要意義的早上。盡管時過境遷,如今他已在大學生活足足四年,但每每想起,清澈的眼眶開始渾濁,遙遠的思緒開始集聚,時光仿佛突然停止,記憶如羽,一片一片,幽幽地,將他帶回了四年前那個令他無數次魂牽夢繞的上午。
那時鄉村還沉寂在薄薄的夢境中,靜悄悄的,隻有對麵農莊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或者低空掠過飛鳥的低鳴,抑或地上不知名昆蟲的囈語。沒有風,房屋、樹木、農田、山巒,就靜靜地立在那,剛做完甜甜的夢,睡眼蒙鬆,處在是醒非醒之間,神遊在夢裏夢外之中。
柯亨坤夫婦這時已經起床,九月的黎明,天亮得早,鄉村的人們一般很早,即使如今大多數人,已不再遵循千百年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時間,不需要鬧鍾,聽到公雞打鳴就起來,尤其是老一輩的鄉民,早起已成為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當然,新娶進門的媳婦除外,這也是經常引起他們婆婆不滿的原因。但這時,雞還未打鳴,大多數人還在與溫暖祥和的夢親昵無間。黎明的露水很重,氣溫很低,柯亨坤起來推開門,頓時感到一陣寒意撲麵而來,透過衣服,滲入皮膚,擴散全身,他不經打了個冷激靈。
他們家是一棟很平凡的二層樓房,屋前是一個水泥場地,左右被菜園包圍,後麵是一片小竹林。樓房正麵貼著黃色的瓷磚,屋內是平常的水泥地,很簡陋。這種房間就像這裏的白楊樹一樣隨處可見,散布全村,尤其在現在農村,幾乎家家都建,戶戶都有,而且有一部分人家外貼瓷磚,內鋪地板,浴室廁所、廚房陽台、扶梯走廊、家電家具,應有盡有。如果不是在農村,放到城市,除了樓比城市低點,人沒那麼多,樓房不那麼密集,基本上沒兩樣,可是兩地的房價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柯美國有時候,望樓興歎,要是有在城市買房的錢,可以在鄉下圈一塊地,蓋一座行宮,挖上魚塘,種滿花卉,房裏城市有的這裏也用,鄉下,這麼好的空氣,這麼純樸的鄉民,沒有城市的堵車,沒有汙染,沒有食品危害,一輩子到也逍遙快活!
這棟樓要是放在十幾年前,可是一個鄉下農民最成功的標誌,這也是令亨坤引以自豪的事件之一,想當年,他在龍黃村幾千人當中,算上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年紀輕輕,就做起了全村第一棟樓房,可謂是出盡了風頭,一時也算得上是風雲人物。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正是這所房子,讓他在外麵漂了十幾年,原因在於在,房子建成後,耗盡了全家所有的積蓄,加之當時農業稅有很重,一家五口人,還有三個孩子要讀書,錢用光了,家裏生活舉步維艱,都揭不開鍋了。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他是個有頭腦又不想求人的人,最後隻好和劉鳳釵商量,心一橫,被迫背井離鄉,出去闖蕩。
沒想到這一出去就是十幾年。他幾乎每年正月十六出去,過完春節和元宵,春節是這裏最重要的節日,一年一次團圓機會,他是很珍惜的,再忙也要回來,元宵節這邊本來不可與春節同日而語,但是這有一項很傳統的習俗,就是要送燈,這裏流行這麼一種說法,叫除夕送火元宵送燈,送火就是在家守歲,燒幾爐篝火,送走瘟神和晦氣,元宵送燈是給逝去先祖親人送幾盞油燈,一方麵是寄托哀思,表達他們的緬懷,另一方麵是祈福,希望得到天國的祝福,帶來一年的好運。這裏文化傳統觀念很重,重死重生,死者為大,即使在生之年不孝順,待人家死去了特別的尊敬。差不多每年正月二十六左右回來,那時家裏忙著過年,年關將至,所有外出的人都回家了,他就就加入回家人潮之中。有時在工作閑暇間隙,他抬著頭,望著天空,一行北雁,正排著人字,往南飛,他笑話自己,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候鳥,春去冬來,遵循這季節的輪回,循環往複!
那時他都會定時寄錢回來,有時是每月發工錢寄一次,有時是每隔幾個月,當然年關回來會帶年底幾個月的。那時他在外麵,家裏一切就都是劉鳳釵的操持,家裏家外,忙前忙後,確實是苦了她,從事過農業生產的人,對於幹農活是深有體會的,那確實是世上最辛苦的職業,尤其是在雙收的時候,烈日當空,一個人帶著孩子,既要割早稻又要插秧,家裏沒有個男人,生活是很艱難的,女人又不會耕田犁地,每次隻好請人,或者換工,就是你幫別人幹一天活,別人幫你犁一天田地,勞力的交換。
由於常年在外,當時又沒有手機電話,每逢年過節,或者有重要事情,隻好中途托人帶信回來,叫劉鳳釵去鎮上聽電話,那時整個鎮上就幾台電話。
至今柯美國還記得第一次和他母親聽電話的情景,那天人很多,大家來得又很早,蹲在那家有電話房子前,每次來了電話,接線員大喊誰家的來接電話了,大家都伸長脖子,側著耳朵,一個人聽電話,所有人都得聽清楚。談話的無非是家裏莊稼這年好不好,家裏又添了幾頭豬,孩子這學期考試很好,爸媽的身體很好,家裏別擔心,好好在外麵掙錢。說到末尾時,一般的婦女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泣不成聲,周圍的大媽大姐就會上來來安慰,說你家男人在外很好,應該高興才是啊,哭什麼啊,妹子趕緊給你男人說幾句悄悄話唄,這次我們不聽了,去、去、去、去,大家都散了,人家小媳婦要和他男人說私房話了,大家喔喔,一哄而散,留下人家,羞紅著臉,把頭扭到一邊,一手拿著聽筒,一手張開手捂著嘴。劉鳳也是起哄嘲笑的一員,可是輪到她時,起先滔滔不絕,就像倒著豆子,吧嗒吧嗒的,不久,斷斷續續,像鳳吹著破窗,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著,泣不成聲,喉嚨像被捏著似的,每說一個字就像是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最後淚如雨下,滿臉淚水肆虐滂沱,仿佛突然遭遇了一場暴雨。
而等一旁的柯美國,原本聽得清清楚楚,他側著耳朵,好奇地望著母親手上的話筒,驚訝這個話筒的魔力,好奇是每個孩子的天性,他也不例外;不久後含糊不清,母親夾著哭腔的語調,嗚咽著,而對方的話中夾雜著嗡嗡的雜聲;最後神智不清,隻能看到劉鳳釵的嘴,一張一合,就像水裏的遊魚,啄著泥,吐著泡泡。聽著聽著,他仿佛置身於一個廣袤的曠野,整個天下們就隻剩下他一個人,沒有聲音,沒有目的,他像一個幽魂一樣遊蕩,遊蕩,沒有方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累了,他躺在大地上,仰麵朝天,看著天空,此時,眼上的天空,不再是白雲朵朵,而是一架架飛機,一個個神仙,一隻隻綿羊…
快來接電話,母親尖銳急促的聲音在他耳朵乍起,久久回蕩,他茫然若失,木然地接過母親塞來的電話,緩緩地放在耳際,電話線傳來強大的嗡嗡的轟隆聲,由弱到強再變弱,經久不息,震耳欲聾。這時電話那頭突然輕輕地飄來一句沙啞聲:兒子,我是你爸!他哇的一聲,就把電話丟到了地上,就像話筒那邊突然磚出一條蛇似的。頓時引起在場的哄堂大笑,大家還以為是他沒見過世麵,被電話嚇哭了,一時成為笑談。現在每每想起,抑或母親無意提起,他都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十幾年了,轉眼間,村民居住的房屋已由泥瓦房到磚瓦房再到如今的平房,電話也已是舊時王謝台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泥濘不堪的鄉間小道業已被村村通的水泥道所取代,曾一輩子被田地所囚禁的村民,都孔雀東南飛飛到城市的各個角落,他也由意氣奮發的而立之年到如今鬢染秋霜的年過半百,女兒早已嫁作他人婦為人母,大兒子離開村落即將步入大學,小兒子已輟學在外步他後塵打了幾年工。樹高萬丈,落葉歸根,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如今雖然收入不如當年在外的多,但每天都能回家,在家的感覺真好。起先在城市裏,雖然很繁華,高樓聳立,車水馬龍,可是這些就像天上的雲,高高在上,自己永遠是一個看客,一個過客。城市留給他們永遠隻是勞動的辛苦,微薄的收入,冷漠的對待,黑暗的角落,生活的艱辛。高樓留下他的汗水,地下的電纜是他的傑作,市民或許還能記住他蹬車的背景,可是那些城市卻早已將他遺忘。冷漠莫大過於城市,青春與汗水澆灌了它們的繁榮,歲月與時光卻殘忍地將他們所驅逐,從哪來回哪去,像一個圈,從起點回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