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昆侖祭(1 / 3)

一位詩人寫道:路是倒下的碑,碑是立起的路。

他是倒在青藏路上的,可他身後卻沒有碑。

他的青春、生命融進了昆侖山,融進了青藏公路,融進了無字的豐碑。

他叫王靈鎖,父母生下他的時候,請了個算命瞎子給他算命,那算命的說他命中有災,於是給他取名叫“靈鎖”,希望把他的靈魂能“鎖”住。然而,他們終究沒能如願,在一次山體滑坡中,他年輕的生命隨著那聲天崩地裂的巨響,融進了這傲然與世的昆侖山,從此,靈鎖消失了,可他靈魂的棲息地昆侖山永存。父母親來到他犧牲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靈鎖!靈鎖——他們聽到的是大山的回聲。

12月11日,是個普普通通的日子,這天一大早,靈鎖像往常一樣,來到施工現場,保養機械,做好施工前的準備。他是推土機手,擔負著清砟任務,他心裏清楚,昨晚炮工班放過炮後,路基上的石砟還沒有完全清理。就在這時,一個外國旅遊團來到山口,被困在山腳下無法前行。他們擔負的是中尼公路的整修和保通任務,既要完成施工任務,又要保證道路暢通,為了解決好這對矛盾,他們常常是加夜班。他昨晚是加了夜班的,他們實行三班倒,按說,今天的早班是副班長李金華。

山腳下的客人著急,擔負保通任務的推土機手靈鎖同樣著急,靈鎖顧不上吃飯,顧不上擦一把滿是油汙的臉,沒等李金華前來接班,便登上推土機駕駛室,轟轟隆隆地上了工地。就在他全神貫注地清理路基時,山體出現滑坡,一場大塌方驟然間發生。靈鎖毫無戒備,隨著那聲可怕的悶響,他和他駕駛的推土機被卷入沙石之中……

靈鎖——靈鎖——官兵們聞訊趕來,顧不上大塌方的危險還沒有完全解除,一邊哭著喊著叫他的名字,一邊用雙手摳著那冰冷無情的石頭。手指摳破了,鮮血淋漓……當他們恢複理智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與世無補時,便一起放聲痛苦起來。

靈鎖體弱多病,連隊安排他在大本營留守。按說,這是一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清閑的美差使。留守處設在烏魯木齊,環境優越,工作輕閑,沒有任何壓力。可他總是“閑”得不自在。三番五次寫信給領導,要求到一線施工。在他看來,施工就像打仗一樣,不上前線的兵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戰士,不上前線的兵就不是一個好兵。他感謝領導,關心照顧自己的身體,可並沒有人照顧他骨子裏不服輸的精神,每當他看到身邊的戰友在一線立功受獎時,他總有一種重重的失落感。人生難得幾回搏。同樣是當兵三年,人家又是立功又是受獎,背著那麼多的榮譽回家,而自己呢,打掃了三年戰場,泡了三年病號,到頭來一無所獲,回家如何麵對江東父老。他接連不斷地寫了十多封請戰書,一直沒有得到領導批準,令他沒想到的是,領導批準了他的探親報告。當兵兩年多了,他真想回家看看,想家是其一,其二是父母親在老家給他張羅了一個女朋友,照片寄來了,他滿心喜歡,就等他回家後訂親呢。可他還是放棄了回家探家的念頭。當時老兵退伍,施工力量薄弱,他收起探親報告,又鄭重其事地寫了一封請戰書。這一次,領導同意了他上施工一線的請求,安排他到修理班工作。雖然從後方到了前線,可他仍然覺得當修理工是二線,他學的是推土機,他覺得推土機是機械連的主攻手,最能發揮威力,也最能體現自己的價值。又是一番軟纏硬磨,連長同意了他的請求,就在他駕駛推土機在施工一線縱橫馳騁大顯身手之際,一場意外的事故奪去了他年輕的生命。

他就這樣走了,走得那麼突然,連一句遺言也沒有留下。他就這樣一來走了,走得那麼匆忙,20歲的生日都沒來得及過,在清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筆記本裏夾著一份入黨申請書和一封尚未發出的家信……

如果他繼續在大本營留守,如果他不要求到第一線作戰,如果他按期回家探親,也許這一切不會發生。他無怨無悔地走了,卻給活著的人心理上留下那麼多的遺憾。

就在他當年躺下的地方,立下一條路的豐碑:

1974至1985年,按二級公路標準,改建青藏公路格爾木到拉薩一千餘公裏路段。國家作為重點工程耗資八億餘元,調集武警交通部隊、青海、西藏公路員工和各族民工兩餘萬餘人,軍民艱苦奮戰12載,戰勝風雪冰雹和嚴重高山缺氧、500餘公裏多年凍土層,英雄創造了世界奇跡,120多位戰士獻出了生命。

12個春秋,4000多個日日夜夜,2萬餘名築路大軍用平凡的勞動創造了不平凡的世界奇跡。120多名烈士用年輕的生命為後人樹起了人生的路標。

“過了五道梁,不見爹和娘。”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在當地廣為傳流。到過五道梁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冰雪覆蓋的世界,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高山雪國。一位詩人登臨後寫下這樣的詩句:“凜凜嚴冰寒氣沉,穹蒼瑞雪揚紛紛,須臾田陌難分路,此刻千山不見痕。”好一個五道梁!好一個高山雪國!一個嚴冬的日子,一聲開山炮迎來了一群血氣方剛的壯士,在這亙古高山雪原,他們將用雙手在這裏創造世界奇跡!

有一位駕駛員,姓潘。這個從天府之國入伍的戰士,這個從小和雪無緣的士兵,剛來這高原雪域,激動得難以自製。雪,白白的雪,大自然的絕妙傑作,晶瑩,剔透、溫柔、冰潔。他時而望著漫天飛雪遐思,時而在軟軟的雪地上滾翻暢想。他壓根兒沒想這看似溫順的雪也有發怒的時候,發起怒來也能凝固生命。

那天,他出車為工地運送材料,遇上了那次他頭一回見的大風雪。大雪很快覆蓋了路麵。為了完成任務,他摸索著向前開了一段,糟了!車陷入了路邊的雪溝。他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依然無濟於事。他萬沒想到,這本質潔淨的雪竟然也會暗設陷阱,誘人上當。車陷了進去,工地上等著施工材料。他著急,又無能為力。一天,兩天,三天,他守著這車,望著這故意和他作對的連續不停的大雪嗟歎。雪把車埋上了,他用雙手扒開,又埋上了,再扒開,……3天了,沒有粒米下肚,身上的熱量耗光了,惟一能給他帶來一絲溫暖的是車內那僅有的一點點汽油。他找來擦車的棉紗,蘸上一點汽油,在雪地上生起一把希望之火。瞬間,火滅了,寒冷又團團地將他包圍,油箱的油燒光了,他漸漸地進入“冬眠”。直到第6天,戰友們找到他時,他早已凍成一具“冰屍”,隻有心髒還在有氣無力地跳動。“小潘,小潘!”戰友們呼喊著他的名字,撬開他那緊鎖的嘴唇灌下了杯熱水。他微微睜開了眼,望著眼前這些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麵孔,“哇”的一聲哭了!這哭聲,像是一個新的生命降世。對他來說,這的的確確是一次新生。

小潘是一位文學愛好者,他雖然沒有希望有朝一日跨進文學聖殿的大門,可他立誌要把高原官兵的風貌記錄下來,這是一部人類征服自然的偉大史詩。

雪原築路兵的生活是枯燥的,沒有水,沒有路,沒有電,現代文明幾乎和這裏無緣。施工之餘,甩幾把老K,下兩盤棋,是這裏文化生活的全部內容。剩下的就是靠著各自豐富的想象,去夢遊故鄉。可小潘惟一的業餘愛好是在自製的柴油燈下,不停地寫那寫不完的故事。幾年來,他將那一篇篇用心血釀製的“故事”寄往報社,投寄的是希望,盼來的卻是失望。麵對床頭300多篇退稿,他沒有停筆,依然那樣癡情地去寫。後來他病了,在臥床的日子裏,他還是在寫,寫他人生的追求,寫他人生的感言。他的詩文雖然終沒能登大雅之堂,可永遠留在戰友們心中:“當歲月走回古老時/才明白已經失去的太多太多/噢,不要走進這古老/不要後悔那時候/這片跳動的希翼之光的土地上/青春永遠在閃光!”這就是他的詩,這是他用青春的生命寫下的人生序言。不久,他病逝了。在他離開戰友們的時候,他的作品發表了,他卻沒有看到。戰友們讀著他那用生命寫成的最後遺作,為這位偉大而又平凡的戰友默默祈禱:“人生的目的在於追求,可是有追求必然有犧牲。當開拓者的身影從這裏消失的時候,留給曆史的是一條漫長的路和漫長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