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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故我在。這話說得聰明。不管那位先賢試圖說明什麼哲理,他首先證明了腦袋的重要性。假如沒有腦袋,我們還存在嗎?一個植物人雖然活著,卻沒有任何知覺,能算人嗎?瘋子傻子滿街亂跑,肢體健康而腦子廢了,還不如死了算了!據說,現代醫學都以腦死亡為判斷病人是否存活的標準,那是非常科學非常英明非常有道理的!腦袋是百官之長,無可取代。
我如此強調腦袋的重要性,因為我本身就是一顆腦袋。沒錯,我僅僅是腦袋!
你可能有點糊塗,那好,我就把我的狀況仔細描述一下。我是一個癱子,自幼得了一種我懶得稱其名字的怪病(那名字太長太長),我的肢體自下而上逐漸萎縮,隻剩下一顆大腦袋。我不願描繪殘存的肢體,它完全枯萎了。隨便你怎麼想像吧:埃及金字塔裏的木乃伊,某種植物幹腐的根部……但是,我可以誇耀碩果僅存的腦袋,它聰明、高貴,並且非常漂亮!你隻要想一想大衛石膏頭像,就等於看見了我本人。可以這樣說,我全部的精華都聚集在腦袋上,從外表到實質完全經得住考驗。我一生的經曆證明了這一點,你會從後麵的故事得出結論。
身體犧牲了,卻成就了腦袋,這也許是一筆劃算的買賣。有時候我想,如果反過來,讓我長一爛頭,天生白癡,那就慘了!許多精彩故事無法親曆,形形色色的有趣人物無法結識,我就算白活了!不思不在,那我等於壓根兒沒到這世界上來過。
現在我要談談身體。眾所周知,隻有腦袋而沒有身體,就構不成完整的人。一顆孤零零的腦袋無法在世界上生存。我是幸運兒,避開了這一可悲的結局。我的身體是另一個人,他叫米小強。我住在Y市一條小胡同裏,鄰居家誕生了一位與我同齡的男孩,他就是上帝為我預備的身體!我們從小在一起,米小強一直背著我。如今他已是好漢一條,身高1米85,四肢發達,塊塊肌肉標致完美,賽過健美運動員。我得承認,作為身體,米小強同誌無可挑剔。
把我們連結在一起的工具,是一條寬闊的牛皮帶,鐵扣牢牢扣在老米的胸前。在他背部,有一巴掌寬的小座,那自然是我的龍墩。皮帶下方懸掛著絨布縫製的口袋,我的枯萎的下肢就藏在口袋裏。一年四季,我總是披一襲黑色披風,領口係緊,將老米裹藏起來。還有一樣道具,是特意加長的手杖。我拄著它,篤篤點著路麵,徐徐前行。手杖閃閃發亮,披風飄飄灑灑,我顯得神閑氣定,悠然自得。是的,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我有理由為自己感到自豪。
我喜歡在夜間散步。路燈下,我拖出長長的身影。行人吃驚地仰起頭,朝我匆匆一瞥,加快腳步逃離。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以我這樣的身高,如果要打劫行凶,必定給對方帶來極大的傷害!在小弄堂裏行走,兩邊低矮的老房子更襯托出我的高大。恰巧二樓有窗戶打開,屋裏女主人和我打個照麵,立刻尖叫起來,手中臉盆、茶杯什麼的,掉在地板上滴溜溜打轉……我摘下黑呢禮帽貼在胸口,低頭致歉:對不起,打攪了!
白天,我喜歡出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種鶴立雞群、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令我心曠神怡。各種式樣、各種顏色的帽子盡收眼底,卻看不見行人的麵孔。當然,他們遲早會發現我的存在,於是帽子翻為一片麵孔,發出陣陣驚呼:哇,高人,高人!他們甚至主動讓開一條道,請我先行。我用手杖點著馬路,頷首致意,從容走出人群。在我身後,讚歎的目光如膠似漆,久久粘在後腦勺上。這時,我就會在心中輕歎一聲:當高人的感覺真好!
有一則小故事。據說,拿破侖曾對一位高個子將軍發火:雖然你比我高一個頭,但你繼續爭辯下去,我將立刻消滅這個差別!我想,假如站在拿破侖麵前的是我,我就會繼續強嘴,看看他如何消滅我們之間的差別。他用軍刀砍去一個腦袋,那顯然是不夠的,因為米小強同誌仍比他高得多。他必須補上一刀。或者,他幹脆把我們攔腰砍斷。麵對真正的高人,事情總有些麻煩。這位性格暴戾的獨裁者,也許會氣得發瘋!我喜歡做類似的聯想,它們讓我內心產生小小的驕傲。
當然,凡事有利就有弊。過高的個子,也常使我遇到一些意外的麻煩。
有一次我們乘飛機去深圳,登機時被攔了下來。我努力彎腰,卻怎麼也進不了艙門。空姐們捂住漂亮的小嘴,眼睛滿是驚愕。機長一邊朝對講機喊著什麼,一邊擠上前來。我明白,如果出現這麼高的恐怖分子,其破壞力必定難以估量。我不希望產生誤會,主動把兩張登機卡遞到機長麵前。
開什麼國際玩笑?機長鬥雞似地伸長脖子,扒開我的黑鬥篷往裏看——原來是兩個人!你給我下來!我向他解釋:一個殘疾人無法獨立行走,你要我怎樣登機呢?機長提出無理要求,非得解開皮帶,讓老米抱著我進機艙。我說:民航有這種規定嗎?殘疾人隻能抱著,而不能背著或扛著登機?機長犯傻了,一時不知如何反駁我。
有些乘客湧到機艙門口看熱鬧,不懷好意地叫起來:卸開,卸開!抱著進來!機長挺直腰板,指指鐵扣,不容置疑地道:必須卸開,本次航班就這規矩!
我深感侮辱。卸開,這詞選的多妙啊!他們就是要看看,一顆腦袋怎樣從身體上卸下來。我必須捍衛自己的尊嚴,哪怕因此耽誤這趟航班!我一字一句地說:聽過一句名言嗎?士可殺不可辱!我把披風係好,整整黑呢禮帽,從容走下舷梯。中途,我又轉過身來,擎起文明棍在空中劃了一個圈:一群小人!
我非常重視整體性。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活著,是我心底最強烈的欲望。我讀過許多書,喜歡沉思冥想。在我看來,世界處於分裂狀態,你可以把它視作一堆碎片。聰明的腦袋就是要找到方法,把碎片拚成理想的圖案。宗教、瑜伽、氣功具有共同本質,那就是通過神秘途徑,將艱難人生化為美妙境界。我深知其中三昧,也就消解了與生俱來的不幸。沒錯,我是癱子,可我把自己視為腦袋,又得到了身體,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高人,由碎片拚出的完美圖案,詮譯著一種很牛逼的哲學——我就靠它活著。
當晚霞在天際漸漸消逝,我來到海邊唱歌。Y市濱臨大海,色彩絢麗,景色壯觀。遠眺浪花拍打礁石,濺起團團碎玉,我放開嗓門,引亢高歌。清新的氣流滌蕩著肺部,身心無比暢酣。我隨意編造歌詞,套入熟悉曲調,用一種奇怪的方法發音。呀哦咦咦——呀哦咦咦——我的聲音尖利如母貓叫春,激越如雄雞啼鳴,穿透海風飛向遠洋!我不知道為何發出這樣的聲音,可一張口它自己從心底冒了出來。詞意充滿矛盾,交織著對生命的讚美與詛咒。
一位研究聲樂的學者跟蹤我許久,偷偷在小本上記我的歌。後來我們熟悉了,他告訴我,作為發掘各少數民族民歌的專家,自己從沒聽過這種發聲方法。他甚至斷言:一種新民歌誕生了!稍稍遲疑一下,他又補充道:隻是,我首先得確定這算不算人類的聲音……
海邊遊人畢竟少真知爍見者。一個黑衣高人吼著獨創民歌,在暮色蒼茫中慢慢朝你逼近,足以驚魂!人們避之不及,空曠的沙灘成了我的天下。我把手杖當長劍荷在肩上,好像自己是古代遊俠,步履蹣跚,衣抉飄飄,狂歌而行。這是我最佳狀態,為此瞬間死了都值!人,完全可以獲得自由,隻要你懂得選擇。我的心靈已化作海鷗,在波濤間飛掠盤旋……
2
八歲,我剛上二年級,母親撇下我走了。這一打擊對我是致命的!不僅失去了最疼最愛我的親人,更重要的是沒人背我上學了。父親懶惰、木呐,除了上班就是喝酒,一向把我看作廢人。若不是母親堅持,我到了上學的年齡根本不可能進校門。是媽媽求校長、拜老師,為我爭得一席座位,並天天接送,風雨無阻。腦袋的求知欲天生強烈,我以優異的學習成績征服了老師和同學。可是,媽媽病逝毀滅了我人生的唯一希望!我躺在床上,臉向牆壁一動不動,眼前是無盡的黑暗。我覺得自己將爛在床上,就這樣爛掉……
毛大吾,毛大吾。這是我的名字,有人站在我背後執拗地呼喚。
我的同桌米小強來了。我不想見人,不去理他。可他動手了,把我翻過來,背在背上。他說:快走,要遲到了!
從那一刻起,我再也沒離開米小強的脊背。他父母是慈愛之人,在兒子房間裏放一張小床,幹脆讓我住在他家。父親每月發了工資,就過來看看我。他總是說:走吧,回家躺著,我養你一輩子。我也總是回答一句:不,我要站著活!爸爸無奈地搖頭,留下一半工資,獨自喝悶酒去了。
學校生活是快樂的,老師同學大多善待我。殘疾人有種種不便之處,誰都以體諒的態度給予我幫助。但教體育的朱老師卻是例外,他堅持對我來說過於苛刻的要求:你必須上體育課,否則吃零分。我試圖開玩笑:好吧,我就用腦袋在操場上滾。朱老師不苟言笑,臉鐵板著:不,讓米小強同學背著你上課,成績算你們倆的。
於是,我出現在體育場上。米小強剛開始發育,瘦瘦長長的身子好像一根豆芽菜,背著我跑跑跳跳實在不容易。我們跑步,繞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跑,小強臉上的汗珠啪啪掉在沙土上。我用哀求的目光瞅著朱老師,可他視而不見,仍吹著逼命的哨子,讓我們跟上隊伍。鐵石心腸的家夥,那一刻我真恨透了他!這還不算,我們必須參加短跑比賽。你想想這是怎樣的情景吧,起跑槍聲一響,同學們野兔似的嗖一下竄出去,我們卻像一隻鴨子,歪歪扭扭落在後麵。我不是腦袋,而是一隻麵口袋,在米小強的肩頭東倒西斜。跑幾步,他就用雙手撮一撮我,生怕我掉下來。在同學們的嬉笑聲中,我們總是最後一個到達終點。
最悲慘的是跳遠比賽。米小強奔到沙坑跟前一個急煞車,不敢跳了。朱老師板著臉:再來一遍!可再來幾遍也沒用,關鍵時刻米小強老是懸崖勒馬,拿鞭子抽他也紋絲不動。下課鈴響了,同學們急得直跺腳。朱老師麵無表情,還是那句話:再來一遍。我哭了,用兩隻拳頭擂他的頭:你跳啊,跳啊!米小強紅眼了,大吼一聲:我來啦——他飛一樣起跑,到了沙坑前奮力一躍,我就覺得自己起空了,騰雲駕霧似的。接著,眼前一黑,我的腦袋栽入沙窩!同學們一片驚呼:頭掉了!頭掉了!米小強抱起我,坐在沙坑裏哇哇大哭,仿佛自己真的掉了腦袋。就從那時起,我們倆確立了頭和身體的關係,一生一世不動搖!
風高月黑,我和米小強又來到操場。我說:丟不起這個人啊,咱們練吧!小強咬牙點頭:狠練!我的頭腦發揮作用,預先準備好一根尼龍繩,將我和他牢牢綁定。我們一遍一遍地跑,一次一次地跳,終於練得身輕如燕,順風飛揚!
小學畢業時,體育成了我們的強項。最拿手的是籃球,兩人相加,身高優勢不言而喻。我雙手托起籃球,輕輕投出,每每準確落網。那一瞬間,我體驗到成功的歡樂,信心隨著落地的皮球,一蹦老高!朱老師讓我們在校隊打主力,仍板著一張黑臉,逼我們完成各種高難度動作。
多年以後,我去看望朱老師,問他:當初你為啥非逼我上體育課呢?上了年紀的朱老師依然不苟言笑,淡淡回答一句:體育精神,重在參與。停了一下,他又補充道:你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我深受感動。如果一直在教室裏憋著,我還真不知成啥樣子呢!朱老師的兩句話,足以影響我終生。
生存意識一直給我帶來壓力,殘疾孩子總是想得多。屋後有一棵小楊樹,每天放學走過那裏,我就指指小樹:老米,你踢它三腳。米小強雖然納悶,仍按我的要求踢了三腳。小楊樹搖搖晃晃,立不住的樣子。時間長了,一向不愛說話的小強忍不住發問:幹嗎老讓我踢樹啊?它惹著你了嗎?
我笑笑,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位武功大師,教了三個徒弟。老三最笨,什麼拳路也學不會。師傅就把他領到一棵小鬆樹下,命他每天打樹。招式極簡單——一巴掌一腿。好,三徒弟就對著鬆樹一巴掌一腿地練,整整練了一生!鬆樹長粗長大,三徒弟也漸漸老去。可隻要他一動手,老鬆就像幼時一樣嘩嘩顫抖。一日,有個武林高手前來挑戰,坐在一座懸崖上,聲稱不管使用什麼方法,隻要把他打下懸崖,就痛快認輸。師傅已經不在了,老大老二為捍衛師門尊嚴,奮力一搏。他們拿出畢生武藝,使盡各路拳法,高手卻盤坐在巨岩上,紋絲不動。老三離開鬆樹林,說我來試試。自然,沒有誰看好他。可是他贏了,且贏得驚天地泣鬼神——隻一巴掌一腿,就把巨岩劈下懸崖,坐在其上的挑戰者,連影兒都不見了!
米小強聽完故事,半天合不攏嘴巴。從此,他見了小楊樹就一陣猛踢,直把那棵樹踢死了。不過沒關係,老米見啥踢啥,像一匹烈馬,連我都勒不住他。非凡的腳頭功夫就這樣練成了,我一生的安全也得到保障。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我住的小胡同對麵,有一幢高樓,名曰紅旗樓,盡住著有權有勢的人家。紅旗樓裏有個頑皮男孩,叫林大東,是高我兩級的同學。這家夥不知出於何種心理,老拿我惡作劇。他領著一群紅旗樓的小孩,放學時把我們堵在胡同口,盡情嘲笑戲弄。他用繩子套米小強的腳,說是絆馬索;又往地下吐一口痰,逼我拿帽子擦掉。由於明顯處於劣勢,我們隻能忍耐,盡量拖延時間,直到救星出現。
救星是一位女同學,名叫楊雨妹。她也住在小瞎胡同,是我們的中隊長。林大東有點兒怪,見到雨妹臉就紅。小姑娘像一隻小辣椒,甩著兩條小辮衝到他麵前,指著鼻尖就罵:不要臉,不要臉!大欺小,多欺少,你還算個男子漢嗎?林大東特別在乎男子漢的稱謂,蒙著大紅臉,帶領手下灰溜溜地跑回紅旗樓。楊雨妹轉過身朝我笑笑,說:走吧,去我家寫作業。我們跟在她後麵走進小瞎胡同。
我也重視男子漢的尊嚴,總靠一個女孩子救駕實在沒麵子。當米小強腳頭有了幾分功夫,我們決定不再等待小救星。那天,林大東擺出新陣勢,男孩子一個背一個,隔著馬路衝過來。騎馬打仗!騎馬打仗!他們喊叫著衝上前,幾雙手同時抓住我衣服,使勁往地下拽。幸虧尼龍繩已經升格為皮帶,我還能抵擋一陣,否則真像林大東喊的那樣,我的頭要被他們當破瓦罐摔了。這工夫,米小強開始踢樹!孩子們密密麻麻的小腿,還真像一片小樹林,可是遠不如小楊樹經踢。隻三五下子,對方人仰馬翻,地上躺倒了一片。老米還不過癮,照著林大東連踢三腳,踢得他從人行道滾到街中央!楊雨妹恰好趕到,目睹這情景驚得目瞪口呆。
我對雨妹一笑: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咱們了!我刻意使用“咱們”這個詞,將她也包括在內。
總的來說,我們是和平主義者,除了這一仗,再沒有與其他男生發生衝突。尤其是米小強,人越長越強壯,腳頭越練越堅硬,性格卻更加溫和。這是天性使然。像他這樣的好人,世上罕見!從小學到中學,他不離不棄背了我十多年。許多人為他的事跡所感動,報紙上經常刊登表揚他的文章。讀到高中,共青團市委把他樹為學雷鋒標兵,一時轟動Y市!
這家夥,雖然使很多人熱淚盈眶,自己卻笑嘻嘻地認為沾了我的光!他說:沒有你,我能出那麼大的名嗎?謝謝啦!
3
如果我講的僅僅是一個學雷鋒故事,那就太俗了。信不信由你,在我和米小強之間,發生了不可思議的奇跡!天長日久的背負,竟使我們兩人長到一塊兒去了——血肉相連,意念相通,真的長成一個人!
首先,米小強越來越不會思考,因為有了我,他腦袋的功能日益退化。他的作業大多由我完成,考試時我想出各種計謀為他打小抄。鑒於我們的特殊情況,老師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凡涉及我倆的事務,一概由我處理,他從來沒有異議。說句誇張的話,老米的智力從九歲以後再也沒有增長過。而我,離開他就寸步難行,這是不言而喻的。
其次,周圍人漸漸不把米小強當作獨立的人看待,有事情隻衝我說。甚至,同學們不再分別稱呼我們,卻把兩個人的名字和了起來。我叫毛大吾,他叫米小強,大家不約而同地叫我們“毛米”!當然,誰喊毛米,總是由我回答,他連姓名都取消了。米小強則越來越崇拜我,能與我共用一個名字,他引以為豪。
更重要的是,我們產生了神秘的心靈感應。仿佛有一股電流,打通我們的血脈,將意念、動作完全協調起來。我的腦袋往東一扭,他決不會向西走;他肚子餓了,我必產生旺盛的食欲。我鬱悶時,他就焉頭搭腦,我興奮地引亢高歌,他便和著節拍踏出漂亮的舞步……生物體的奇妙難以理喻,僅靠常識許多問題無法解釋。我們漸漸進入一個理想境界:智慧的腦袋加發達的身體。如此,試看天下誰能敵?
現在,米小強已經習慣於躲在長長的黑色披風裏,見了陽光就頭暈。他走路不必遠眺,隻需留神腳下的石頭,由我把握方向呢!透過披風的縫隙,他可以了解周圍發生的一切,什麼人什麼事他心裏都一清二楚。語言的功能肯定是退化了,我講話他隻是默默地聽,仿佛我在自言自語。獨自負責二人的交流,我的話就特別多。於是,你常會看見高人嘴裏咕咕嚕嚕,踰踰獨行,似乎精神出了毛病。睡覺時,他才把我摘下來,放在身旁。一旦脫離腦袋,身體便失去知覺,常常是沒等我說完一句話,他已經打起了呼嚕。我呢,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上九霄,落黃泉,追尋天地間無盡的奧秘。當然,沒有腿,我隻能在夢裏神遊。
如果你以為米小強同誌因此失去個性,成了一塊木頭,甚至行屍走肉,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告訴你,老米調皮著呢!他用特有的肢體語言表達情緒,經常搞得我哭笑不得。前麵說過,我在低矮的舊樓房穿行,難免與二樓的女主人打個照麵。這本是尷尬事情,老米卻不失時機地踮起腳尖,使我麵孔進一步接近窗口受驚的女人,好像我是故意耍流氓。
遇到我跟他不喜歡的人談話,他兩隻腳就象馬蹄一樣捯動,逼我顯出很不耐煩的模樣。對方往往是領導、老板,談的也是有關我們生計的話題,人家自然要皺起眉頭,嚴肅地打量我腳。米小強更加過分,竟然轉身就走,害得我連連擺手:對不起,我想起一樁急事,咱們改日再談。拜拜!
我說:老米啊,這樣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人對咱打官腔,求他辦事沒戲。沒戲歸沒戲,起碼的禮貌還要講吧?你老由著性子來,今後誰還跟我們打交道呀?再說了,外交屬於我腦袋的工作範圍,你插那麼一腿,讓我怎麼幹呢?下不為例,希望你安分守己。
米小強默默地聽著,十分謙遜的樣子。可我心裏清楚,要他安分守己幾乎不可能。果然,不出幾天,一位脖子上戴著狗項圈一般粗的金鏈子的大佬,正瞪著兩隻牛眼訓我,老米忽然放了一個驚天動地的響屁!大佬往後一跳,驚問:哪裏打炮?我隻得隨機應變:對不起,我想用一下衛生間……
沒辦法,我隻能改變自己性格。一般來說,我比較理智,懂得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可讓米小強攪的,我也變得憤世嫉俗起來。遇到那些人模狗樣的大人物,我不再委屈求全,話不投機半句多,幹脆揮手拜拜!別人以為我很酷,其實隻是搶在老米發難之前行動,免得難堪。這麼一來,我倒有了意外收獲:敢愛敢恨,快意人生,到底是爽!
說起來,我並不太喜歡自己的性格。身體缺陷,家庭不幸,常使我鬱鬱寡歡。過多的思慮成為重負,讓我過於嚴肅,過於刻板。說好聽點算少年老成,講得難聽便是未老先衰。誰愛老陰天?我心底最渴慕的品質,就是幽默!感謝上帝,米小強帶來了幽默。無形之手在背後猛推一把,令我跌入喜劇陷阱。
Y城盛產美女,美女雲集在海邊。因此,海濱路是個美妙去處。月夜,海麵碎銀跳耀,我坐在石凳上凝神遠眺。其實我在釣魚,運氣好的話總會有妙齡女郎在身旁坐下。談天說地是我強項,三寸不爛之舌常能把姑娘引得心醉神迷。留下電話號碼,到路邊排檔吃兩串燒烤,甚至去電影院看新上映的大片——這就算有大斬獲了!進行此類活動,米小強的積極性最高,經常是我心念未動,他就馬蹄得得,一路奔向海邊。青春期,內心難免陣陣騷動。
米小強愛在身上揣一些古怪東西,出其不意地向看中的女性獻殷勤。於是,我的披風成了百寶箱,我也不得不充當魔術師角色。比如,我正舞動雙手,滔滔不絕地演講,他會悄悄往姑娘手心塞一把開心果。姑娘一怔,看看我手,看看開心果,百思不得其解。有次送某位小姐回家,胡同裏的路燈壞了,四周一團漆黑。女孩往我身邊靠靠,帶幾分撒嬌:哦,我有點害怕……話音剛落,我的腹部突然伸出一支超級手電筒,雪亮的光柱頓時掃除黑暗。姑娘一把推開我,驚叫:你是鬼!你不是人!我盡量溫和地笑著:哪裏有鬼?我會變戲法,為了你的安全,略施小技耳。她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想摸摸電筒。老米及時熄燈、隱匿。我像一個雙簧演員,台詞立即跟上:請原諒,天機不可泄漏啊!
過後,我和老米笑翻了天。我說你這家夥,怎麼想得出來啊?要不是我腦子轉得快,人家真把我當成鬼了!老米蹦蹦躂躂,吹起尖利的口哨。
有些時候,他就玩過界了。遇到不喜歡的姑娘,他會偷偷給人家按一條長尾巴,走出老遠還不知覺,引得路人一片訕笑。再不然,他在姑娘裙子上別一個小鈴鐺,使她像小狗一樣,走起路來叮當叮當響。層層疊疊的裙子結構複雜,姑娘翻弄半天也找不到那鈴鐺。
對於米小強同誌的這類行為,我很不以為然。每當感覺他要做小動作,我就會咳嗽一聲,發出警告:又想搗鬼,又想搗鬼……這又引起姑娘誤會,以為我在說她呢:幹嗎呀?人家好好坐著,怎麼就搗鬼啦?我趕緊解釋:別多心,我在說自己呢!她瞅我一眼:最好徹底坦白。我支支吾吾地說:這麼漂亮的女孩坐在身邊,誰不想搗鬼呀?我怕犯錯誤,所以就提醒自己……總算圓了過去。
老米更有驚人之舉,百寶箱裏變出大物件!有一回,我好容易約到一位靚女看電影,他差點把人家嚇暈。你猜猜,他變出了什麼?一隻鴨子!影片正演到情深意濃處,男主人公將愛人放倒在床上,凝視她的眼睛。我的披風裏探出一個鴨頭,不失時機地挨近姑娘小手。要知道鴨頭所處的部位相當不雅,仿佛從我褲襠裏鑽出那麼個東西。姑娘顫聲問:你想幹什麼?我兩眼盯著銀幕,隨口打趣:那還用問?他想幹什麼我就想幹什麼。男女主人公的激情戲達到高潮,熱吻,寬衣解帶。鴨子也玩得興起,竟用扁嘴輕輕啄女孩的手心。她叫了一聲:你那東西……怎麼還會咬人?頭就歪倒在椅背上,神情迷離。我這才發現鴨子作案,叫苦不迭!這種事情無法解釋,我隻得逃之夭夭。
應該申明一下:我曾向老米講過一則外國笑話,情節與此相似。沒想到他老人家照葫蘆畫瓢,真就這麼幹了!
接觸異性是美妙的,盡管我隻剩一個腦袋。與可愛的姑娘在一起,我就心跳加快,熱血上衝。仿佛春潮卷來,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隨波而去。這使我相信,人的情欲發自頭腦,而不是身體。遇到特別喜歡的女人,比方說,那位天鵝姑娘,我竟產生吻她一下的衝動!有了這樣的念頭,連我自己都吃驚——我怎麼了?想幹什麼?我能算一個男人嗎?
那女孩出現在晚霞絢麗的傍晚,落日餘輝讓她全身散發出迷人的色彩。尤其是脖子,細長潔白,透著軟玉似的溫潤光澤。我暈了一下,緊緊跟上去。我在暗中為她取名天鵝姑娘,並決心一定要搭上腔!老米的心情與我一樣,腳步也變得格外紳士。當然,如此身高的男人不難引起女性的好奇心,我沒費多大勁就和天鵝姑娘坐在一條長椅上。她從西部來,第一次見到大海,欣喜得像個小孩子。我給她講Y城曆史,講膠東半島的風土人情。這是我拿手好戲,天鵝姑娘聽得著迷,兩人的距離很快拉近了。
天色漸漸變黑。幾顆大星在空中閃耀,月亮躲入雲層裏。這樣的夜晚我比較喜歡,光線曖昧,女方難以覺察我的弱點。我們的談話越來越接近私密性質。天鵝姑娘問我,海邊的男人為啥長得那麼高?我笑笑:你是說我嗎?她點點頭:嗯,是不是吃魚蝦多了?我在內陸城市從沒見過像你這般高大的男人!我有點驕傲地昂起腦袋,道:是的,大海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蛋白質,可以算得天獨厚吧。當然了,我的情況比較不同,在海邊男人中也是特例!
這時我的手就挨到了天鵝姑娘的小指,她沒有躲避。我的巴掌進一步移動,終於輕輕握住溫柔的小手。我們沉默了,似乎能聽見對方的心跳。她把頭轉向東邊,看月亮緩緩遊出雲端,美麗的天鵝脖子扭成一個誘人的弧度。我情不自禁把嘴唇湊過去,越湊越近,眼看就要接觸到她晶瑩的肌膚了……
我永遠不能原諒米小強同誌!在這關鍵時刻,他犯了致命的錯誤。老米早就急不可耐,竟向天鵝姑娘伸出罪惡的魔爪!身體受本能支配,忒俗。我不知道他摸了人家什麼地方,反正是敏感部位,且下手很重,情節十分惡劣。
姑娘哇地尖叫一聲,人從椅子上彈起來,花容失色,滿腔憤怒!沒等我張口,她就重重打我一巴掌,確切地說,給了我一記響徹雲霄的耳光!
我喊:冤枉啊……我!
沒人給我解釋的機會。天鵝姑娘高跟鞋踩著石條鋪成的路麵,哚哚而去。
這類冤枉氣我可沒少受。靈與肉的衝突難以避免,人類的錯誤不都是在欲望驅使下鑄成的嗎?所以,我也沒有過分責怪老米。話又說回來,如果我有健全的下肢,不也一樣時時惦記著終極目標嗎?我想壞,卻沒有能力壞,這就是問題的根本!
我們的釣魚行動總是以失敗告終。這必然的,因為事情本身就不成立。高人是兩個男人,盡管有皮帶連接,盡管有披風遮掩,在女人麵前遲早要露餡。我們對此早有思想準備。說穿了,來海濱不過為了找樂,給我們乏味的生活增添幾道色彩。難道誰還真想找個老婆回去?快樂的單身漢,就像鐵塊受了磁石吸引,總要向美麗的姑娘靠攏。高人也不能例外。
話雖這樣說,人生的難題還是浮出了水麵:作為一個腦袋,如何麵對愛情?如何麵對性?女人,仿佛一道橫亙的山峰,擋在我麵前。我想用碎片拚圖,我想做完整的人,就必須攀越這道山峰!
我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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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死了。他獨自死在老房子裏,臉貼著掉漆的方桌,兩手垂在椅子旁,地下是一隻摔碎的酒杯。他不是醉死的,因為桌上一瓶二鍋頭剛剛打開,而老爸喝半斤八兩白酒沒有問題。依我看,他是愁死的,為我愁,長年累月地愁。實際上,父親是因我的病才開始酗酒,年輕時他是一名好工人。唯一的兒子得了怪病,萎縮得隻剩下腦袋,對他無疑是致命的打擊。從此以後,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這事挺奇怪:作為患者的我,一直充滿信心地生活著;身體健康的爸爸,卻因絕望而死!一念之差,竟決定了生命走向,足見腦袋的重要性。
安葬了父親,我從悲痛中冷靜下來。環視著空蕩蕩的老屋,我對老米說:搬過來吧,我們要獨立生活。他詫異地望著我:在我家住不是挺好嗎?就咱們兩個,怎麼過日子?我的語氣非常堅定:從今天起,我們不再依賴任何人!你要是不敢相信自己,不敢相信我,那就把我撂在床上,回家去吧!米小強連忙說:你是頭,什麼事情你都說了算。
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父親一走,我就斷了生活來源。過去,爸爸把工資的一半送給米家,終究是他養活我。如今我不想辦法掙錢,難道要在米家吃一輩子白飯?自己不能解決生存問題,還不如死了算了!我沒把這層意思對米小強說穿,是怕他傷心。但我心裏明白,麵前這道坎必須過去,晚過不如早過。我在為自己爭取做人的資格!
接著,我又做出第二個決定:輟學。這下老米不幹了!還差一年高中畢業,我的各項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是全校的尖子,老師們認定我考清華、北大沒問題。老米喊:多可惜啊!我還想背你上大學,指望跟著你出息呢!我搖頭歎息:別做夢了,就算考上,哪家大學肯收我?就算收了,誰會同意你背著我進課堂?住宿舍,還能單為你準備一張床嗎?哪怕發生奇跡,大學畢業了還要找工作,我能幹啥?好吧,算我有出息,考上了公務員,給某位領導當秘書,你能背著我上班?來這麼個高人還不把領導嚇死了?更進一步出息,我又當上局長,你還能扛著我向同誌們訓話?市裏開什麼重要會議,你躲在披風裏偷聽,當官的秘密都讓你知道了,那還了得?……
老米終於沉默了。他跺跺腳,阻止我往下說。
我卻要把話說透:還有一條路——咱倆分開,你繼續讀書。
屁話!沒有腦袋,我還讀什麼書?老米哭了。咱們都這樣了,還怎麼分?一輩子也別說種話!
我也哭了:不說了,沒有身體,腦袋怎麼活?離開你,我就死……
哭了一夜,我們就退學,找工。現在回想起來,這真是個笑話——我都把自己想象成秘書、局長了,結論還是沒法幹,那普通工作怎麼會有我的份呢?所以,我們找工的過程出盡洋相,那才叫光著腚推磨,轉圈兒丟人啊!
第一份工找的是大酒店。我想,酒店需要許多東西,從客房到廚房,毛巾牙刷、雞鴨魚肉那樣不得買啊?我掌眼小強跑腿,當個采購員總能稱職吧?我特製一件新披風,把頭發梳得板板正正,去見經理。經理徐娘半老,和藹可親,見了我含笑點頭:真是好小夥子,趕得上姚明了!做采購實在可惜啊……我心頭一熱,趕緊表態:不一定非當采購員,我願意服從安排。經理你看我是什麼材料,盡管放心使用!女經理略一思忖,拍拍巴掌:對了,我安排你做大堂經理!這麼高的個子在總台旁邊一站,客人來了眼前還不一亮?時間長了,你準能成為我們酒店一塊招牌!我頓感遇到知音,激動地伸出雙手:謝謝經理,你是我的伯樂!
米小強樂昏了頭,竟也從披風底下伸出手來。女經理正和我握著呢,咦,肚子上怎麼又長出一雙手?嚇得她尖叫一聲,跌倒在沙發上。我趕緊說明情況,一麵倒水為她壓驚。可是女經理揮手打翻茶杯,潑了我一身水。她尖尖的指甲幾乎戳到我額頭上,嚷:騙子,兩個冒充一個,你是騙子!我說:我沒想騙你,米小強從小到大一直背著我,你完全可以把我們當作一個人。女經理這會兒已經歇斯底裏,仿佛我騙走了她的貞操。她招來一群保安,一邊用手絹擦眼淚,一邊下達混亂的命令:把他們趕出去!不,打110報警……算了,還是趕走!趕走!
結局非常悲慘:如狼似虎的保安將我們架到半空,穿過酒店大堂,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們球一樣扔出玻璃大門。皮帶斷了,頭掉了,高人在光天化日下露餡了!米小強抱起我,狼狽逃竄……
多少年來,每當我們打這家酒店經過,老米總要咕嚕一句:當大堂經理,我還以為真的哩……我則以君子報仇的狠勁,對著亮閃閃的玻璃門發誓:總有一天,我要把它買下來!隻要你還想當,大堂經理一定是你的!話雖這樣說,心裏的酸楚、傷痛卻難以消除。
從深深的屈辱感中蘇醒過來,我得出一條經驗:以後找工作,開門見山,主動亮相。要就要,不要拉倒!免得讓人家罵騙子。所以,當我們走進蘇廠長的辦公室,應聘保安職位時,我沒開口先敞開披風,把米小強同誌暴露出來。然後講明情況,希望領導照顧。
啊呀呀,你也真不容易,殘疾人心紅誌堅嘛!蘇廠長矮矮胖胖,笑眼眯眯,很像彌勒佛的樣子。他表達了深切同情,又提出棘手問題:我心裏沒有數哦,倘如工廠鑽進個把小偷來,以你的情況怎麼對付呢?
這個問題不難解決,米小強同誌的腿功十分了得,你可以試試!我停頓一下,指指廠門口站著的保安——這樣吧,我們搞一場大比武,請貴廠保安扮演小偷,蘇廠長你就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使不得!使不得!傷到你們還要包醫藥費,搞不好真要養你一輩子呢!蘇廠長謹慎地避開我的挑戰,聽他口音好象是上海人。好了,就算你的朋友真有工夫,我還要提一個問題:究竟是你,還是你這位朋友來應聘保安呢?
我把披風係緊,側身亮相,顯露高人風采:蘇廠長,你就把我們看作一個人吧,我這樣子站在廠門口,還不體麵還不威武還不給貴廠增光添彩嗎?
那麼,我到底給你們發一份工資呢,還是發兩份工資?蘇廠長顯示出上海人的精明,不受我鼓惑,一下子抓住問題的要害。
我傻眼了,這事情還真沒有細想過呢!我咽了口唾沫,可憐巴巴地望著對方:你就看著辦吧,我相信蘇廠長是個善良的人……
先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帳是一定要算清楚的。喏,你看,假如我給你一份工資,那你就吃虧了。明明是兩個人,怎麼隻掙一份錢呢?假如我給你兩份工資,那就更沒道理了——你這保安個頭再高,也不過頂一個崗位,怎麼能拿兩個人的工資呢?嘻嘻,你不要說哦,這個問題研究下去,還蠻有意思的!
蘇廠長興趣盎然,米小強卻不耐煩地搗動雙腳。我趕緊讓步:你也甭費心算帳了,我就拿一個人的工資,吃虧我也願意,行不行?
蘇廠長扳著手指頭,不依不饒:別急,帳還是算清楚一點好。如果你隻拿一份工資,那幹嗎還要兩個人一起上班呢?叫你朋友自己來好了,你在家裏吃吃睡睡玩玩,大家都省點精力體力,不是蠻好嗎?他背著你站崗到底吃力呀……
那不可能,我們從不分開!我斷然拒絕。要說明我們血肉相連的關係,就得重述全部曆史,我懶得費口舌,也沒必要。
蘇廠長越來越可惡了,他刨根問底,仿佛伸出一根手指頭挖人家的傷疤。你總要把道理給我講講清楚嘛!我實在搞不懂:隻拿一份工資,你們還非要在一起,為啥呢?這明明是不科學的,明明是浪費人力資源呀!你騎在別人肩膀上覺得很好玩嗎?不會吧,你總得考慮朋友累不累吧?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麼關係?這裏麵究竟有什麼名堂?我向你討教,討教!
這時候米小強就自動開拔了,向後轉,開步走,徑直離開辦公室。我扭頭揮手:拜拜了您那,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許多單位等著我應聘呢……
蘇廠長還真戀戀不舍,追到門外喊:哎哎,我們再探討一下嘛,怎麼說走就走呢?我還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你們這種情況哩!
活活叫他氣死!回到家,我們躺倒在床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屋子全黑了,也沒心情吃飯,正好省錢省糧。
我說:老米啊,看來讓社會接受我們,還真是不容易呢!別人沒有心理準備,都把我們看作怪物,怎麼還肯安排工作呢?我停頓一下,側臉望望米小強。那個蘇廠長講的也有點道理,你自己出去找工,恐怕要容易一些……
老米睜開眼睛:什麼意思?又要說分手的話?
不是,我隻想開拓一下思路……
那一夜我無法入眠。生存的門縫越來越窄,仿佛要把我擠扁。我一遍遍祈求上蒼,給我留一條生路。前所未有的虔誠,前所未有的投入,我甚至流著眼淚禱告——給我一份好工作吧,讓我糊口,讓我獨立,為此我情願賭上自己的性命!老天你有眼嗎?如果有,就求你睜開一隻眼睛看看我吧!
冥冥中觸動了什麼,命運向我投來驚鴻一瞥。
5
現在,我要講講發跡的故事。故事從一張鋼絲床說起。
我愛看書,也很愛惜書,從小到大積累了許多圖書。我在胡同口拉開鋼絲床,擺上所有的書,開始書商生涯。說句心裏話,賣掉這些寶貝我非常心疼,但為了生存我沒有選擇。意外的是這條路走得很順,無本生意,賣一本賺一點。街坊鄰居都同情我,很照顧我的生意。有點本錢,我又低價收購別人家的舊書,擴充貨源。積累了一定的經驗,我再到大書商那裏批發一些新書來賣。
生意看起來神秘,其實就象哥倫布豎雞蛋一樣,你啪地往桌子上一敲,那雞蛋就站起來了!做買賣就跟做任何事情一樣,隻要你去做,慢慢就上手了。當然,悟性很重要,任何商業都有其模式,秘密就藏在模式裏。我幹久了,熟悉了模式,漸漸得心應手。從一張鋼絲床到一間鐵皮小屋,我有了自己的書店,起名為星星書屋。
靠一間鐵皮棚子賣書,根本賺不到幾個錢。星星書屋隻是聯絡點,生意要到外麵做,去遠方賺大錢——批發、總發行,這才是圖書行業的高端盈利模式!摸清了門道,我就把父親遺留下來的存款全部投入進去。我們闖蕩江湖,發書進貨資本象滾雪球似的,超乎想象地積累起來。可以這麼說,三年之後我們就告別了生存困境,挖到人生第一桶金。
我們賣書賺了錢,似乎也贏得做男人的資格,婚姻問題便日益凸顯。媒人們絡繹不絕地出現在我們周圍,開始是小瞎胡同的大嫂大娘,後來範圍逐漸擴大,書商朋友、老同學、遠近親戚,個個懷著滿腔熱情,試圖把某一位姑娘引入我們的生活。附近比較活躍的女孩們尤其主動,常常來星星書屋泡著,假裝翻書,嘴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竭力引起我們的注意。彩蝶翻飛,眩人眼目,形勢一片大好啊!
不過,是米小強形勢大好,與我無關。所有人都是衝著他來的,這一點我心中有數。誰會跟一個癱子談婚論嫁?這場遊戲根本沒我的份。若是純講愛情,我的口才還派得上用場,可惜婚姻與愛情完全是兩碼事。一大筐現實問題擺在麵前,把僅存的浪漫氣息一點一點消滅幹淨!我早說過了,愛情象雪花,在空中飄舞時輕盈而美麗,落到地下與泥土結合,就變成雪泥,汙濁而肮髒——這就是婚姻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