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誰家庭院別砧杵(下)(3 / 3)

坊主說:“當這把扇子壞掉,你可以回來。”

青羽顫抖的手捧起它。

如果把它撕壞,嘉坊主和謝先生的賭約是不是也一並撕壞?那她,就可以回到嘉坊主身邊是吧?

從懂事開始,她把嘉坊主當母親一樣愛、當英雄一樣祟拜、當主人一樣服從。為了能多接近坊主一步,她,是什麼事都肯做的。

她的手指已經捏住扇骨的兩邊。

可是,真的可以……撕壞自己製作的東西嗎?就算坊主說它不算什麼。可她是製作它的人,她的汗滴在它身上,她的心意和期待一直是它默默感受。就算全天下都嘲笑它,她不應該是唯一保護它的人嗎?就像母親挺身保護自己明明不可愛的孩子。

再、再說,如果她真的撕壞扇子,謝扶蘇又會怎麼說呢?他像嗬護一個瓷娃娃一樣,那麼可笑又不必要的嗬護著她,而她一逮到機會就迫不及待的走了?如果她真的離開他,誰陪他聊天、誰又趁他不在時悄悄替他打掃屋子?

青羽的手抖著,撕不下去。

“你在幹什麼?”一聲疾喝,謝扶蘇快步進門來,伸手在青羽手肘上一托。青羽手一麻,扇子就跌下去,人也一個趔趄。他一手扶住了青羽、一手接住了扇子。

“先生,你怎麼一身是土?”青羽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驚呼。

說土,那還輕了,謝扶蘇衣服破了幾處,上麵還有些血跡和鞋印子,頭發蓬亂,臉和手剛剛可能已經擦洗過,但仍然看得出不如平常幹淨,全身上下看起來,竟像被暴打了一頓似的。可他行動如常,又不像受了任何傷。青羽實實想不出什麼人、用什麼方法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沒什麼事。”謝扶蘇隻是問,“你要拿這扇子做什麼?”

“我……我。”青羽無法解釋,支吾了兩聲,索性閉嘴。

“你不要再動這種腦筋。就算撕破扇子,我也不會把你送回引秋坊那裏去!”謝扶蘇命令,語氣前所未有的強硬,還帶了一股煞氣。

青羽給嚇住,抬頭望他,本來明淨的雙眼,浮起一層水氣,像秋天的湖麵彌漫了霧。

謝扶蘇無法直麵這樣的目光,偏過頭:“我、我是說。這樣不符合賭約。如果扇子自己壞掉,我一定會遵守約定把你送回去。在那之前,你可以留下來嗎?我……會照顧你。”

青羽低頭:“是。我給你燒水洗一洗,先生。”

她仍然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留她下來。這個世界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事,她不可能都弄懂,隻要知道他很希望她留下來就好。知道自己對別人有用,這樣就很好。

但謝扶蘇攔住她:“不用了,我自己來。你……你練吹塤好了,累的話,也不用吹太多,免得頭暈。”

他真的自己燒水、自己揀了幾把草藥熬起去,青羽學藝不精,看不出這藥湯治什麼用,隻知道有兩味藥是幹地黃、甘草,像茶葉一樣,所謂清火祛邪百搭藥,就是沒病,潔膚健體也是好的。

搭不上手的青羽隻能在旁邊吹塤。

握久了,塤也親切起來,捧在手中,像一個可愛的朋友。她的手指已經習慣了那些吹孔,隻仍然吹不好,送出十口氣去,五六口都是“呋呋”的白吹,隻有三四口能發出真正的塤聲。

一旦塤聲響起,青羽恍惚也會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沉靜、從容,水榭玉堂或茅屋竹牆,全無所礙,心底,一片古都永巷明月光。真的,青羽似乎能聞見塤中透出舊香,淡如一片月光。

這隻塤的孔很圓潤,是被舊主人磨出來的嗎?那舊主人跟謝扶蘇有什麼關係、謝扶蘇又為什麼要把它交給她?

青羽惘然將長音吹出去,直到那口氣息在唇間凋盡。

謝扶蘇那天晚上在房間裏再沒出來,第二天一早,遮遮掩掩的,自己把一盆水拿到山後去潑掉。青羽悄悄去潑水的地方看過一次,看到些紅色,也許是他流的血。

雖然他換了件高領長袖的袍子,把全身盡量遮嚴實,但青羽畢竟看出來了,他下巴、手腕,確實破了皮,回家時也許是用泥巴故意糊住的,避過了她的目光。

青羽不說話,就筆直瞅著謝扶蘇,跟親娘看撒謊的淘氣兒子似的,謝扶蘇終於忍不住了:“你這叫什麼眼神?”

什麼眼神?青羽眼圈一紅,淚水就漫了上來:“先生不跟我說實話。”

“這個……啊,我采草藥時掉到山下去了。”謝扶蘇回答。毫無表情,眼皮都不眨一下。

這個家夥,每當背書、或者背台詞的時候,就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吧?真是個差勁的演員。

“對了,還給你準備了一件東西。”謝扶蘇很明顯的故意轉換話題,轉身拎出一件東西來。

青羽看清那東西之後,真想笑說:“先生,你就算想換話題,也不用把你自己的衣服拎出來。”因為那真是一件很寬很大的袍子,明顯應該是男式的,色調與樣子倒跟坊主常穿的袍子比較接近,如果改小一點,也許還能給坊主穿,但跟她青羽肯定沒什麼關係。

謝扶蘇竟然很認真的拜托她:“換上吧。”

青羽猶豫了片刻,聽話的披在身上。抖開來時,她發現這件袍子是新的,而且比謝扶蘇的高度矮一些。難道,真是買給她的?

謝扶蘇把塤放在她手裏。

青羽很迷惘。她從沒有這樣裝束過,簡潔的男式袍子,似乎很瀟灑,但似乎也……很不合適。她身材比尋常女孩子略高一點,裹在這樣袍子裏,仍然顯得嬌小,舉起塤,還沒啟唇,氣息已經先亂了,吹不出聲音,紅著臉又把塤放下。她像個偷了父母東西玩兒的小女孩子。

謝扶蘇呼吸也有一點亂。他沒有看到他預想中的那個影子,卻看到一個全新的女孩子。這女孩子在他心中引起的是什麼感情呢?他不知道。

“謝先生!謝先生!”有人大呼小叫的遠遠奔來。迷茫中的兩人一起被驚醒,青羽臉紅得似晚霞,忙轉到後麵去換衣服,謝扶蘇定了定神,迎出門去問:“什麼事?”

原來山裏有人摔斷了幾處骨頭,境況很不好,路又陡,送不出來。給謝扶蘇報信的傷者家屬急得滿頭大汗,苦求先生出診。謝扶蘇遲疑著未曾答應,看看後頭。青羽已經脫下袍子出來了,知道他不放心她,忙道:“先生快去罷!這裏我自會照應——真是!擔心什麼來?”

謝扶蘇歎口氣,把著她的手,哪件事要小心、哪件事要小心,交代了百八十遍,又切切囑咐:“沒事別出去,盡量坐在屋裏,閂著門,誰叫都別開。”

青羽駭笑:“先生真當我是三歲孩子?”

謝扶蘇搖頭:“這裏偏僻,你是個女孩子家,總小心些好。”

青羽便不語,送謝扶蘇出門時,輕道:“青羽知道先生擔心什麼。我雖然笨一點,也並不很傻。秦家人要真來找我,我不會開門出去請他們打罵的,量他們也不敢拆房子,先生莫擔心。”

謝扶蘇頓一下,就走了。

青羽不知道,那時候謝扶蘇的喉嚨忽然有點兒哽;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明白為什麼。

連謝扶蘇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情,青羽又怎麼會明白?

她不過是這樣笨的一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