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晴踏進平日習琴的閣樓時,先生已經在了。
二十多歲的青年,憑欄而坐,背對著季晴來的方向。一身杏黃滾邊的白衣,衣擺在身後迤邐散開,一頭墨發灑落肩背,發上扣著幾枚玉環,脊背挺直,端坐著。一架古琴橫在身前,青年修長的十指在琴弦上花間蝴蝶般穿梭著,溫和的樂曲飄揚,襯著這明媚春光,讓這個午後也多了幾分溫柔美好。季晴的心一下子就鬆快了。
她也沒有出聲,就這麼安靜地從男子背後繞過,走到一旁,悄然坐下。
琴音嫋嫋,陶醉其中的季晴專心聽著琴,思緒也似乎隨著一個個音符飄向了遠方。曲聲柔和、寧靜、美好,帶著春日裏特有的生機勃勃,季晴隻覺得整個人在這曲子裏得到了“生”的力量。
待一曲終了,季晴伸手移過身側的古琴,放在琴案上。少女瑩潤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捋順穗子,端坐,起手,動作間隱約可見上官煌的影子。手指輕彈,聲起,接著上官的尾音又將剛剛的曲子奏了一遍。
上官側耳聽著季晴的琴聲,隻覺得曲子在她指下多了一份鏡中花、水中月的飄渺,微微眯了眯眼。他從季晴的琴音裏聽出了離音。
當季晴指尖最後一個音節隨著琴弦的微顫消弭於空氣中,兩人之間便是一陣沉默。
“先生,我要走了。”季晴注視著手掌下的泠泠七弦,淡淡地開口,告別的話說出口,遠沒有想象中的艱難。
“我知。”上官溫和的眉眼看著季晴,眼底卻是諷刺,“求仙問道,長生不死本就是凡人的追求。”
季晴抬頭看向青年,微微搖頭:“我並不貪求什麼永生,仙也罷,人也罷,生死,輪回,都該是休息的最終場所。”
上官皺了皺眉:“小晴,竟是對生死之事毫無執念嗎?”
雖然上官話語依舊溫和,但季晴卻是聽出了嘲諷,她也不在意。她知道先生不是凡夫,亦如先生也應該是看出了季晴的異處。他們都不說,也隻是因為這幾年間的相處對於兩人來說都太過美好了,沒人想要打破,皆是小心翼翼的維護著,也貪戀著,可如今,終是到了盡頭。
事實上,當年兩人的初見對上官來說還曆曆在目。小姑娘看著趴在地上的狼狽不堪的自己,竟是對身邊那死去的老人沒給半個眼神,就把他帶了回來。他能起身後,也隻是問了句:“你會什麼?”此後,他便成了季晴的老師。日日相處,兩人間又多了一份默契。他幾乎是貪戀著這樣平和的日子,也認為她也是如此。如今,豆蔻年華的少女卻是要與自己離別了,自己終究是被背棄……凡人的妄想癡念貪心啊……上官眼底堅冰蔓延。
季晴卻是沒去看上官,轉頭看著欄杆外的天空,目光悠遠蒼涼,不知那所望的盡頭究竟在哪。
“先生該是明白,世人看清生死也不過是未經曆過真正的絕望罷了。”
上官在一旁聽著季晴的話,目光深邃,也不知其所思。
“季晴在這世間,努力求過生,亦竭力求過死,生死皆不隨我本心。”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琴弦,帶出個顫音,“人之命運從不在自己手裏,而上天給你安排什麼是毫無道理可言的,而它想要奪去什麼亦是毫無道理可言。”
她慘淡地勾起嘴角,認真地盯著上官的眸子說道:“我不甘心,又怎能甘心?這樣的命運,無緣無故……若隻是我太過弱小,抵抗不了這可笑的愚弄,那我便是要強大起來,去問一問那天道,我何罪之有?緣何給我這樣的命運?”
“那你就該明白,世間萬物,如幻如夢,你我所謂的命運,也不過是上天的幾句話或一玩笑,那能有什麼道理可言?就是這樣,卻是讓人苦苦掙紮,卻不得脫……”上官眼裏的神色緩和了些,幽幽歎道。
季晴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抱著那架親手斫的琴,下樓:“那我也要試試,既是不入輪回,便試試吧……這樣的人生,若連嚐試的念頭都不在了,活著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