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鸚鵡之魂(1 / 3)

(一)

那隻鸚鵡青色的羽毛,住的銀籠子,每天都在廊下對我高唱著:

“亞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闊闊扶崽坐!”

在天京的時候,每晚我都要聽著它的歌唱,才能入睡。

那是一場好夢,而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已經頭更了吧,帳篷外麵,隻聽得秋蟲啾啾。

營外一片寂靜,營內也一片寂靜。

“陛下放心,清妖昨日已敗,今夜斷不敢來了!”

幹王、恤王他們昨晚都這樣說,雖然我總覺得心驚肉跳,坐立不安,卻也說不出是為什麼。畢竟,我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

那一夜,在天京金龍城的高樓上,我也曾這般心驚肉跳。那一夜,鸚鵡在籠子裏不安地躁動。

那一夜,至少還有兩個弟弟相信我。他們一直相信我的。可如今,鸚鵡在哪裏,弟弟們又在哪裏呢?

記得議事時,黃小老虎坐在帳角,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他在笑什麼?我想問,卻不知該怎麼開口。

更漸漸地深了,不知哪裏,貓頭鷹咻咻地叫了兩三聲。

“咚!”

炮聲,地動山搖,營裏營外,登時火光衝天,營中男女婦孺,哭聲喊聲,亂作一團。

那一日的天京,也是這樣的炮聲,也是這樣的火光,也是這樣的哭喊吧……一隻手從背後突地扯住我的衣袖:

“清妖劫營,陛下快走!”

那是幹王吧?他的帽子靴子,都不知哪裏去了。

跌跌撞撞爬上馬背,在驚惶的人群中踐踏著,擠撞著。

這匹馬,還是清涼山下,忠王親手交給我的,如果忠王還在……那一天的血光刀兵,那一路的石人石馬啊!

四周的喊殺聲漸漸地圍攏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

隱約中聽得幹王聲嘶力竭地招呼著自家兵將,隱約中看見佑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狼奔豕突的潰眾,為我擠開一條去路。

那一天,從龍脖子到廣德州,是養王招呼兵將,尊王開路吧?

“陛下莫慌,隻管跟著臣的白帶走。”

那天尊王的長須在夜色中飄拂,他白馬長槍,槍尖上長長的白帶從湖熟一直飄到四安。

養王的獨子就戰死在湖熟的橋頭吧?養王雙手洋槍,左右衝突,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到了廣德大營,卻放聲痛哭。三十多歲的漢子,卻嚎啕得讓人心酸。

夜還是這樣的可怕,路還是這樣的難走,可養王在哪裏?尊王又在哪裏?

前麵是一條河,河上橫著一座木橋,橋上橋下,伏屍遍布,男女老幼,亂作一團。

“砰砰……”

幾聲槍響,橋頭又是數人倒地。

坐騎忽然一聲長嘯,人立起來。它難道預感到了什麼?

“讓主先行,讓主先行……”

幹王的呼喝聲漸漸被亂兵亂民的躁動聲吞沒,回頭看,隻看見攢動紛紛的人頭。

佑王一把把我抱下馬:

“陛下,跟著臣,我們一定要衝過去!”

他飛身跳上我的戰馬,劈手搶過一麵大旗,拂曉微光下,金黃色大旗閃著燦爛的光華。

周圍的敗卒不由得發出一陣歡呼:

“衝過去!天父看顧!”

橋頭,彈如雨,血如瀑。

我的腿在發抖,我的心也在發抖。在我的身前,佑王挺立馬上,高擎大旗。他的肩膀後背,寬闊得像一道堅實的山嶺。

“陛下不要怕,有臣一口氣在,必能保陛下過橋!”

幾個兵士挾著我,踏著屍首和垂死的人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橋麵。槍聲越響越緊了,身邊的人倒下一個,又一個。

我失神地抬起頭來,身前,佑王的人和馬寬闊得像一道堅實的山嶺,金黃色的大旗飄拂著,閃著燦爛的光華。

終於衝過來了,眼前眼後,已是一片樹林。

“撲通!”

佑王的人和馬,突然一齊栽倒在地。我驚呼一聲,撲過去看時,人,馬,旗,都已是彈痕遍體,血跡斑斑。

我居然哭了起來,我一向很少哭的。老子死的那天,我都沒有哭。那天我甚至感到有些輕鬆,以後,再也不用讀那些怪書,也再沒人管自己喝酒吃豬肉,攔著自己不讓看姐姐娘親了。

可今天……

忠王的戰馬已經僵硬,眼角兀自汩汩流著淚水;佑王吃力地張開眼睛:

“老四,你……你一定要保……保……”

佑王的話沒有說完,永遠也沒有。

那個叫老四的漢子抹了一把眼睛,一把攬住我:

“弟兄們,護駕,去瑞金找侍王千歲去!”

身邊,十幾個人高高低低地呼應著。樹林的外麵,槍聲一陣緊似一陣。

“媽呀!”

“天父天兄,救救我吧……”

不知從哪裏,擠進來一群又一群的老弱婦孺,散兵遊勇,有的斷肢殘腿,有的滿麵鮮血。

老四促聲招呼著,十幾條漢子圍成一圈,護著我向山林深處退去。

樹林的邊緣,已傳來砍殺和慘呼的聲音。

天大約快亮了吧?

“嘩啦!”

腳下忽然一鬆,十幾個人紛紛墜下。

天在哪兒,地又在哪兒?

身下,是哪位兄弟的身軀?

頭頂的一方晨空,是哪顆星星在閃爍?

“日頭王,照萬方;日頭王,照萬方……”

老子和幹王不是總說,我是太陽麼?可這天空怎麼還不亮起來?

天空刷地一下亮起來。環坑,數不清的鬆明火把,紅旗,藍旗,黑旗;白頂子,藍頂子,紅頂子:

“坑下長毛賊匪,死到臨頭,還不棄械就縛?”

坑下的漢子們紛紛爬起來,一麵咒罵,一麵摸索著刀槍。坑上,一排排烏黑的槍口。

老四突然向大家一拱手,神色甚是肅然。

漢子們一下安靜下來,臉上個個露出悲壯之色。

他們要幹什麼?我怎麼不明白啊?

老四轉眼望向我,眼神中滿含著懇切和悲涼。

他提氣大叫,聲音在空坑中回響著:

“事已至此,我們認命了,拉我們上去就是。”

“算你們識相,我們放繩子,你們一個個爬上來,不許耍詭計!”

漢子們一個個徒手攀爬上去,任憑坑上的清軍把他們繩捆索綁:

“坑下還有餘黨麼,從實招來!”

“我們一心求死,還隱瞞什麼,底下一個人也沒有了。”

幾根火把擲下,坑下忽地亮了起來,幾個清軍探前一步,砰砰地朝坑下放了幾槍。

火光映在我的臉上,我的眼睛熱辣辣地灼痛。

我想哭,想逃,卻一動也不敢動,一聲也不敢出。

“底下沒人,收隊,把這些賊黨押回去!”

坑上的動靜漸漸地遠了,遠處的槍炮聲,緊一陣,慢一陣。

坑底火把點燃的山草,火勢一點點地蔓延著,漸漸地吞噬著我的藏身之所。

“媽呀!”

我失聲哭喊著,卻隻能聽見自己的回聲。

天空中,陡地響起一聲霹靂,風若席卷,雨若傾盆。

火苗忽閃著,跳蕩著,很快熄滅了。

我的全身很快濕透,顫抖著蜷縮在茅草叢中。

雨漸小,天一點點地亮了。

我依舊蜷縮著,全身早已麻木地失去了知覺,渾忘了饑渴,忘了害怕。

這裏是什麼地方?山野,天京,還是爺爹爹朕的天堂?

恍惚中,陽光灑在銀籠子上。在我的眼前,鸚鵡撲閃著青青的羽翅,宛轉著悅耳的歌喉。

(二)

我這是到了哪兒?

我沒有出過宮門,什麼路也不認識。

“兒莫怕,萬事俱有天父天兄暨朕替爾擔當。”

這不是老子的聲音麼?他的金須在陽光裏飄揚。他不是升天了麼?

老子自打進了天京後也沒出過宮門,他也不認識路吧,也許,天爺天爹能認識路吧?

……

“亞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闊闊扶崽坐!”

這不是金龍城嗎?銀籠子裏,那青青羽毛的鸚鵡;三層樓上,我那四個年齡相仿的娘娘。

唉,老子說我是天才,幹王也說我是天才,人人都說我是天才,是真命天子。

可真命天子就是這樣的嗎?寫不完的天話,發不完的詔旨,讀不完的天父詩,讀了什麼,寫了什麼,我都不懂,反正每次都是老子寫好,叫我抄一遍罷了。

記得那次,是寫了十救詩吧,去看母親,被老子知道了痛打一番:

“爾自己寫了‘媽別崽,崽別媽,別上天,無別邪’,如何不知自重,打爾這無記心的物事!”

老子的靴尖好重,我好疼。

可這十救詩,明明是老子寫的,我哪裏懂得是什麼意思啊。

轟!轟!

是天上的雷,還是那天太平門壟口的霹靂?

“陛下,陛下,不要丟下我們!”

我告訴娘娘們去去就來,但我根本沒打算回來,也不可能再回來。

朝門外橫刀立馬的,不是忠王嗎?

他滿臉倦容,眼睛裏布滿血絲:“陛下勿慌,臣願保駕脫險!”

我騎上忠王的戰馬,在大家簇擁下往南門跑去時,卻看見顧王領著百餘個渾身是血的兵將,匆匆進了金龍城。

“顧叔快隨朕走吧!”

我連聲高叫著,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回頭。

南門外,一片茫茫大水,屍首旗幟,飄滿水麵,望也望不到邊。

大伯父突然嚎啕著跳下馬來,一頭紮下水去。

“大家不要亂,保駕上清涼山暫避!”

忠王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卻讓每個人的心中為之一定。

自清涼山上望去,滿城衝天的火光。

那熊熊燃燒的,是我的金龍城吧?我的兄弟,我的娘娘們,我那銀籠子裏的鸚鵡,我那偷偷藏在樓板下的古書啊……火光跳動著,越來越熾烈,半個天空都被照得通紅,火光中夾雜著爆炸聲,哭喊聲。

“顧王千歲點燃了紅粉桶,唉……”

黑暗中,不知什麼王在歎息著。

“不是作歎的時候!敵從何處來,我便從何處去,眾王兄王弟,保駕奔龍脖子出城!”

“殿下,據說侍王康王都已離開瑞金東去汀州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兜轉回來,清妖必已知此,此處防備,必然鬆懈,我們……”

這是哪兒?我怎麼聽見黃小老虎的聲音?

“黃表救我!”

我的聲音怎麼這樣嘶啞而微弱?

“殿下,好像有動靜!”

坑頂,黃頭巾,黃旗黃襖,這不是黃小老虎的尉差們嗎?

我掙紮著,正要爬出來。

“有妖!”

坑頂的人影一晃而逝,接著是幾聲槍響,和一迭聲的兵器撞擊之聲。

“妖崽子們,爺爺黃小老虎等著你們!”

馬蹄聲,呼喝聲,漸漸遠去,瞬息不聞。

天已經大亮。

衣服漸漸幹了,肚子卻也開始餓了。

“來人啊……”

沒有呼應,隻有山穀間,自己的聲音久久回響。

“爾我同吃甜露,可以養生。”

不,不,我不要吃甜露,老子就是吃甜露吃死的。再說,灑掃太陽城的黃媽偷偷告訴我,那甜露,其實應該叫做野草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