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市的春天是從三月份開始的。
暖融融的氣息從蘇生的地麵上像霧一樣的散開了,向陽的路邊,從隔年的腐朽的草叢中掙紮著長出一層綠茸茸的小草,露出尖尖的腦袋,探頭探腦地搖動著嫩嫩的身軀。江麵也變得寬闊了。江水漫到了沙岸上,堤邊用於防浪的柳樹林,也冒出了新芽,真正的春天姍姍來到了。
時下,一場機構改革之風,像春風一樣吹進了長江鋼鐵公司,也吹進了長鋼職工醫院,坐鎮指揮這場機構改革的是長鋼組織部部長兼“體改辦”副主任陸紹中,這位並不壯碩且還健康的中年男子,中等個兒,端正的鼻梁挺拔堅毅,眼睛大而炯炯有神,眉宇間透著精幹而睿智。人們對他的外表倒看不出什麼“破綻”,但都懷疑他能否把職工醫院的機構改革搞出“名堂”來嗎?
兩年多以前,職工醫院也進行過一場機構改革,當時任長鋼職工醫院第二副院長的水寅富,也追趕改革潮流,大膽地提出了一個機構改革方案叫做“一分為三”,把職工醫院分成獨立的“三家”,其理由是便於專業化管理,職工醫院已不適應現代化鋼鐵發展需要了。他很快草擬了一份改革方案,把現有的職工醫院更名為“城北職工醫院”,把原來隸屬職工醫院管轄的城南門診部,升格為“城南職工醫院”,把由一個副院長兼管的衛生處劃出去,成立長鋼衛生處。據說這個方案的出台頗具戲劇性。
那天水寅富剛吃完晚飯,正在剔牙,他信步踱到陽台上,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哈哈哈”的歡笑聲,他循聲望過去,“啊……”一夥人正在沒事地看“鬥雞”,“兩隻雄壯的公雞正在牆角裏打鬥,雙方頸圈上的毛倒豎著,紅冠上都滴著鮮血。
“嗬——嗬!真精彩!”城裏人難得見到。
“一個籠裏關不住兩隻叫公雞!”
水寅富受到了觸動,輕輕地拍打著自己肥胖的禿頂腦袋,鎖在眉頭的疙瘩也慢慢地舒展開了,臉上綻開了笑容,一個絕好的改革方案在他腦海裏萌生了。第二天一早,在機構改革的會上,提出了這個“一分為三”的方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兩隻叫公雞就是指他與第一副院長邱慶偉的,邱慶偉的坐次一直排在水寅富的前麵,他很不服氣,兩人勢不兩立。
那時候,人們正在討論整頓領導班子,職工醫院有八位正、副院長,要那麼多幹啥?滿打滿算四位就行了,要砍一半,醫務人員還沒有轉過彎來,現在突然提出“一分為三”,大夥都蒙了,按照這個“方案”,八位院長不但一個都不能少,恐怕還得加4位。這是兩年以前進行的一場“皆大歡喜”的機構改革。
公司“體改辦”進院後,空氣加速了流動,腳步加快了頻率,說話的聲音低了,泡病號的少了,拿勞保的都打著各種理由要來上班,那些停薪留職或腰纏萬貫或血本無歸的也都紛紛撕毀協議,吵著鬧著,罵著要來上班,他們的目標很清楚怕分流下崗。
這天中午,陸紹中帶著幾位工作人員悄悄地也來職工食堂就餐,他不想驚動醫院的領導,但消息還是被泄漏出去了。
城北醫院食堂大門口,掛了一塊紅布拉的橫幅標語:熱烈歡迎長鋼領導來我院檢查指導工作!衛生處處長邱慶偉早帶著衛生處一幫工作人員站在食堂門口的左邊,城北職工醫院院長水寅富帶著一幫醫務人員站在食堂門口的右邊,進餐的人很多,不時人群中有人叫邱處長的,邱院長的。今天他衣帽整齊,嶄新的一身白大褂和一頂嶄新的白帽子,高挑修長的身材,雖說已年過55的人了,腰不彎,背不駝,精神抖擻地站在那裏,快活的與人們閑聊著。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北職工醫院院長水寅富,卻矮了半截頭,胖墩墩的個兒,帶著一對瓶底似的近視眼鏡,怕有600度吧!要是他倆在一塊兒說段相聲,倒是蠻般配的一對。水寅富今天以主人身份來迎接“體改辦”陸紹中等人,他們倆都在與陸紹中寒暄。
邱慶偉十六歲那年初中畢業,突然對讀書厭倦了,纏著父親要去參軍,去部隊玩一玩,當時他父親已是團政委了,一張紙條就把他打發到他爸爸所在團部醫院。到醫院後,大夥看他年紀又小,個兒也不高,就分配他到衛生隊裏當了一名衛生員,每天擦紅汞、碘酒的,以後就換藥打針,過了三年,又是他父親的關係,送他到某軍醫大學進修了幾年,畢業後又到基層當了一名醫生,不久提升為衛生隊隊長,後來轉業來到了長鋼,一直在內科當黨支部書記。
“過去不像話,電鈴一拉,白大褂還沒有脫下,飯盒叮叮當當地敲過來啦。”邱慶偉對陸紹中介紹道:“那白大褂上的細菌不成把地抓,群眾背後批評說我們的衛生人員不衛生。”
陸紹中今天不是來檢查衛生的,也不是來觀光視察的,他隻是想到食堂進餐,進一步擴大與群眾的聯係。邱慶偉搞了個小動作,大張旗鼓地造成了一種聲勢,這一招使水寅富措手不及,他從外科主任匡學禮那兒得到“信息”,還沒有布置到科室,“體改辦”已經到職工食堂了,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邱處長,怎麼在這兒把門啦?這不是大材小用嗎?”一個尖刻的聲音冷不丁地飄過來。她對邱慶偉近來的做法很不滿意,認為拆了她老公的台子。
邱慶偉抬頭一看,原來是水寅富院長的夫人齊家麗,她是城北職工醫院藥房副主任,穿著二寸半高跟鞋,身材像企鵝似的,白襯衣外麵罩了一件黑背心,忸忸怩怩地走過來了,雖說快50的人了,豐韻綽約,打扮入時,那一頭厚厚的卷發,很自然地用一條黑絲綢束住,像企鵝的一條尾巴,飄逸地攏在後麵,從背影看還以為是一個18歲的大姑娘呢。
“喲!小齊來了,我還以為是哪位護士小姐呢!打扮得這麼年輕漂亮。”邱慶偉一貫稱她為小齊,已叫了30年了。
“邱處長,這回你可出風頭了,你那個“三合一”改革方案,莫把我“改掉”了羅!那我要找你扯皮的呀!”
邱慶偉兩隻不大的眼睛一轉:“小齊,去問問你水院長吧。”他不冷不熱地頂了她一句。
“問水寅富幹啥?還不是你一句話,你現在是“改革”的風雲人物啊!”齊家麗不依不饒,她早就恨透了他這個“三合一”的方案,她認為他的“三合一”是與她老公的“一分為三”對著幹的。
“小齊,話不能那麼說,機構改革,人人有責,你也可以提出方案來嘛!誰也沒有封住你的櫻桃小嘴。”邱慶偉不悅地回敬了一句,頓使氣氛緊張了。
水寅富忙在旁嘿嘿地幹笑兩聲,打圓場地說:“是這樣,是這樣。”
齊家麗沒有討到便宜,自覺沒趣,徑直朝食堂走去。
陸紹中禮節性的也與齊家麗寒喧幾句,他進院後到藥房去過,也算是打過交道了。
陸紹中20多年前,從武漢大學畢業來到了長鋼,從此脫下學生裝,穿上工作服,當了一名軋鋼工人。那時候大學生到工廠後,首先要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在校,他是一名團支部書記,正在爭取入黨,來長鋼後在基層鍛煉了幾年,還入了黨,後來就分配到組織部任幹事。
陸紹中從職工食堂出來後,收集到了不少對職工醫院過去機構改革的意見,說職工醫院這麼多年來,搞了無數次的機構改革,諸如“精兵簡政”、“兩高一滿”、“消腫減負”、“定崗定編”,名堂不少,花樣翻新,越簡越複雜,越簡機構越龐大,搞得人們無所適從,越改越糊塗,越改越喪失信心。談起長鋼建廠初期,那時候,大家一心想著鋼鐵生產。當時的口號是讓“鋼鐵元帥”升帳,醫務人員的口號是為鋼鐵工人服務,他們經常背著藥箱下工地,爬高爐,登平爐,那裏生產最緊張,那裏就有醫務人員的身影。可現在都是“坐堂行醫”了,掛號排隊、就診排隊、劃價排隊,交費排隊、拿藥排隊,如果處方上的藥沒有的話,又得找醫生換藥,再來排隊,多麻煩,連看個普通感冒也得半天時間。
有一位徐老師傅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的“三合一”實際上是邱慶偉與水寅富兩人上次改革鬥爭的繼續,那次邱慶偉隻撈到了一個處長,他認為當處長是個空牌子,連處方權的資格都沒有,自己看病拿藥還得找別人,真窩嚷,這回提出“三合一”想把院長這頂有職有權的烏紗帽奪回來,這就是這次“機構改革”鬥爭的焦點。
下午陸紹中要去城南職工醫院,他坐在車裏仔細地想著:認為醫務人員講得很詳盡,也很深刻,說明很多人還是很關心機構改革的。他心裏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