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皇帝和他的執政大臣們·皇帝發怒了·
逝者如斯,舒心暢意的奢風侈雨,送走了大宋王朝近百年的輝煌。
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二月下旬,三天不止的霏霏細雨,打濕了大宋的京都汴梁。護龍河岸邊的數行楊柳,在雨中搖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上的幾十座飛橋,在雨中若隱若現;皇宮裏高聳的殿宇樓台,在雨中愈顯神秘;朱雀門外的驛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繡旗、珠簾,在雨中蕭然低垂;宣德門前寬闊壯觀的禦街,在雨中亮成一條玉帶;大相國寺傳來的晨鍾暮鼓聲、曲院街騷亂的市井買賣聲、汴河漕運船隊中騰起的船夫號子聲,都似乎被纏綿不盡的淫雨浸透了,失去了往日的明亮雄渾,變得沉鬱澀滯。隻有老天深處滾來的春雷,攜著騷動,夾著生機,不時轟隆作響,一記一記衝擊著被灰色水簾所籠罩的來王朝的心髒——大內皇宮。
紫宸殿,數十支粗壯的宮燭燃著懶洋洋的光焰,勉強驅散了殿宇內的陰暗,映照著禦座上正強壓怒火的皇帝趙頊和殿前漠然跪伏的四位宰執大臣——尚書左仆射(宰相)曾公亮、樞密使富弼、參知政事(副宰相)唐介、趙抃。
翰林學士王安石也跪伏在一邊。
雨不斷……
雷不斷……
皇帝趙頊,時年二十二歲,乃宋英宗趙曙的兒子。他麵目清秀,眉宇間躍動著勃勃英氣。但一襲明黃色龍袍在身,略顯年輕帝王的矜持與浮躁。今天,由於中樞重臣們仍在抵製、反對“變法”,他的神色變得嚴峻而稍含殺氣了。前年(1067年)正月,英宗駕崩,他初繼皇位,壯懷激烈,勵精圖強,“思除曆世之弊,務振非常之功”,立誌革新,以期改變國家近三十年來積貧積弱的局麵。經過兩年來勞心竭慮的準備,他決定今天對抵製和反對“變法”的中樞重臣進行最後一次說服,不論他們通與不通,他都將宣布“變法”開始。並將授予王安石僅次於自己的一切權力。
在這君臣攤牌的重要時刻,年輕皇帝揣著一顆怦怦狂跳的心,向跪在禦座前的王安石望去。隻見王安石神情平常、氣宇軒昂、靜穆沉穩。這給了他極大的支持和鼓舞,失控的龍心漸漸寧帖。他突然想起前年與王安石的第一次會見。那是有關大宋未來命運的一次君臣之交啊……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九月的一個夜晚,新皇帝趙頊為遴選符合自己心願的執政大臣而徹夜愁思焦慮,徘徊於福寧殿禦堂金蓮燭的燭光裏。在眾多的大臣中,在堆滿禦案的奏表諫章中,他苦苦尋找著中興大宋王朝的呂望、伊尹。他想到過曾推行“慶曆新法”的歐陽修、韓琦、富弼,但覺得諸臣都已“老者耄矣,銳者鈍矣”;他想到過翰林學士司馬光,但覺其“禮柔平和,銳氣欠勁”;他閱覽了蘇軾幾年前上呈的《進策》和《進論》,雄圖激進,銳氣逼人,確實不凡,但又覺“文人之氣太重,清談之風甚濃”,而清談也可誤國嗬!
後來,趙頊皇帝信手翻至一部十二年前上呈仁宗皇帝的《萬言書》,閱覽未盡,就被奏者王安石雄辯的議論和奇崛的膽略深深吸引了:針砭時弊,鑿鑿實實;憂國憂民之心,如躍紙上。於是趙頊想起這個王安石近日又上呈的《本朝百年無事劄子》,急急找出再讀,更見其論識高遠、豪氣如虹;變革之誌,熾若烈焰。這不正是朕所尋找的呂望、伊尹嗎!激奮之情,使年方二十歲的新皇帝一時不能自己,不顧驚動熟睡的皇後與宮中的宦侍、宮女,高吟起王安石的奏文以自慰:“……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舉資曆敘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將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而遊談之眾,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以異於庸人……伏惟陛下躬上聖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壯哉斯言,道出了朕的心聲啊!
趙頊立即吩咐宦侍傳出諭旨,任王安石為翰林學士,並諭令立即派出快馬飛騎奔往江寧,詔王安石火速進京。
七天之後,王安石踏進了福寧殿禦堂。
王安石,字介甫,時年五十歲,江西臨川人。一套曲皺不展的黑色寬袍博帶,顯其不修邊幅;一張不剪髭須的方正麵孔,顯其不究儀表;唯有一雙晶亮靈動的眸子,透出思辨的精明。他於仁宗慶曆二年(1042年)中進士後,長期在州、縣任職。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他任浙江鄞縣縣令時,曾以青苗貸款之法解除民間疾苦,政績寄於民心,怨恨卻結於豪門。四年後任舒州通判,是時宰相文彥博遭貶知舒州。這是王安石這個未來的變法主將知識積累、性格形成的重要時期。也許因為有了郭縣三年官場生涯的坎坷經曆,除處理公務外,他蟄居鬥室,不舍晝夜,刻苦學讀,廣泛涉獵於曆代文獻經典,精研前朝興衰事跡。他起居無時,伏案為眠;飲食無定,不餓為飽;臉不知洗,發不知簪,衣髒不知浣,衫破不知補;行止坐臥,不拘禮法;蓬頭垢麵,習以為常。其發奮而不修邊幅、不拘規矩之狀,更甚於十年前在揚州任一簽判小官時期。上司察其形骸放蕩,猜度為不分晝夜押弄官妓,墮入邪途,數召而戒之。王安石懶於申辯,聽完就走,翌日相見,依然故我。上司厭惡至極,意欲罷逐。文彥博得知,暗察其所為,驚喜且刮目以待。召其議論古今,安石言之滔滔,博古通今,見地新穎,卓成一家。文彥博驚呼“奇才”,遂以“不次進用,以激奔競之風”推薦於時為龍圖閣直學士的歐陽修。歐陽修又以其“德行文章為眾所推”為據,舉薦為諫院諫官。王安石卻以脫俗超凡之誌,借口祖母年事已高需人侍奉而堅辭。歐陽修知其在等待時機,以求實權實職,大幹實事,便奏知當時宰相曹佾,以“祿養”判官為名,儲才於群牧司,負責天下馬匹的統計核實事務。嘉祐三年(1058年),王安石呈《萬言書》給仁宗皇帝,要求對朝政進行全麵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