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史學家對這兩個傳說都持否定態度,但是我覺得後一個說法應該有考古依據,因為整個泰姬陵是個極其和諧的結構,處處是完美的對稱,堪稱視覺上的音樂,但唯一一處視覺上的跳躍之處,就是棺槨的位置。在陵墓中放置著兩個鑲嵌著各色寶石的雪白大理石棺槨,較小的屬於泰姬,處在整個陵墓的中軸線上,和整個建築群完美地對稱平衡,而旁邊較大的為沙賈汗的棺槨,十分不協調地擠在側麵,明顯地讓人感覺並非國王之初衷。
沙賈汗在泰姬陵造好後不久就被兒子篡位,軟禁在河對岸的阿格拉堡,每日從窗口遙望泰姬陵垂淚,直到八年後去世,被葬在泰姬旁邊。
以文明的進程來看,泰姬陵這種建築已經絕後。我們生活在一個緊密相連的生態圈裏,穩健地向集體意識融合的同化方向發展。為一己之情,傾國家之力已經不可能,即使有人富可敵國。
記得剛上大學的時候,教“精讀”的裴老師給我們這些小毛孩兒出了一個命題:
“什麼是文學作品裏永恒的主題?”
我們麵麵相覷,哪裏答得出來。風華正茂的老師筆直地站在講台上,目光通亮,一字一頓地揭出謎底:
“愛與死!”
在不知不覺中,我們用畢生的時間追逐愛情、避諱死亡;在無可奈何裏,我們黯然接受宿命的結局、感情的無常。
我們是一群天真的孩童,在一列沒有終點的火車上,追逐窗外飛舞的蝴蝶,直至到站,列車遠去,蝴蝶無蹤。
泰姬陵和它淒美的故事把“愛與死”如此完美地呈現在我們麵前,圓潤精致、甘苦怡人,如一道人生的大宴,像一出永不謝幕的正劇。
我們都想揭開謎底,我們則必將失敗。
這就是泰姬陵攝人魂魄的秘密,它用一副音樂般和諧的完美結構,用一滴潔白如雪的石頭淚珠,昭示了一個簡單的殘酷事實,如同那張雪白羊皮下麵灰色的狼。
帶著飄渺的情緒步出泰姬陵,回到客棧退房,向前台問起兩個老頑童,經理一臉不高興:
“巴巴吉一早就走了,昨晚還跟我們吵了一架,說熱水有問題,半夜要換房間。”
我幸災樂禍地暗笑:“你以為伺候老小孩兒容易麼?”
搭了輛突突來到火車站,寄存了大登山包,然後背著沉重的攝影包步行到阿格拉堡。這是在泰姬陵的光環下黯然失色的另一處世界文化遺產——沙賈汗的堡壘和宮殿。
阿格拉堡同樣為紅色砂石壘成,庭院幽深,重重疊疊,不失為出色的古建築群。但人們蜂擁去看的卻都是那個老國王遙望泰姬陵的窗口,看來情種人人愛,更何況人家的故事是用生命寫成。
泰姬陵業已不朽,必為千古絕唱;愛情故事還在繼續,直至地老天荒。
晚上搭八點半的夜車去印度之行的最後一站——Jaipur。落日後無處可去,吃了點餅幹加啤酒,早早來到火車站,一看候車室的昭示牌,不禁氣餒:
“12307號火車將晚點五個小時。”
印度的火車如果準點,必為奇跡,此乃在印度旅行時必須接受和習慣之事實。
長夜漫漫,自從iPhone被偷之後,這樣獨行的等待時間非常難打發,沒有許巍、沒有書,隻好拿出撕成一頁頁的《孤獨星球》來看。
印度一路走來並無全程安排,其間或結伴而行,或從逆行的背包客處獲取大量信息,因此那本網友贈送的磚頭厚的《孤獨星球》沒翻過幾頁。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印度之行的尾聲,我竟用五個小時研究一個城市,連每個商家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放過,反複細看了幾遍,以破解其中區號的規律。
LP對Jaipur的介紹異常詳細,因為Jaipur是羅加斯坦邦的首府,有購物天堂之稱。它甚至給出了一條3.5公裏長的步行購物環線,告訴讀者從哪裏右轉進入首飾市場,再從哪裏左轉進入布料市場,非常婆婆媽媽,讓我十分懷疑這部分文字出自女性之手。
五個小時後,衝出候車室,來到臭氣熏天的站台上左右翹望。夜色中的車站空空如也,唯有月台上懸掛的紅色LED電子鍾慢騰騰地、催眠似的跳著。細看之下,那些在不同月台上的電子鍾上顯示的時間竟還不同,分別相差了幾分鍾。
都道印度是軟件大國,為何分布在數個月台上的十幾個小小的電子鍾都不聯網,難道要架起雲梯爬上去分別調整時間不成?
問了旁邊的人,說火車將晚點六個小時。再到大廳一看,更暈!大廳裏電子告示牌上不僅顯示的列車到站時間和候車室裏牌子上的不一樣,連車號都不同,省略了前麵一位數,怪不得廣播裏總聽不到我的車號。
印度是個有條不紊地混亂著的社會,在亂七八糟中有序前行。麵對這些不可思議的矛盾之處,外來之人唯有歎服。
夜已深,我穿上所有的衣服,仍感寒氣逼人,於是把洗臉毛巾、浴巾都拿出來蓋在身上,縮在冰冷的鐵凳子上打盹,隱隱約約間聽到廣播裏不急不慢地宣布: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Super Fast Train)將晚點七個小時!”
“這是冷笑話麼?”我真的是笑不出來。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將晚點八個小時!”
“超級快車?”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將晚點九個小時!”
“唉!當強奸不可避免,也隻好權當享受了。”
此時是清晨五點多鍾,我已經在車站等候了十幾個小時,那輛超級牛車還是無影無蹤。接著聽到廣播又在不緊不慢地宣布:
“很抱歉地通知,2307號超級快車將晚點十個小時!”
“靠!這哪裏是等車?這分明是在衝擊吉尼斯世界晚點比賽紀錄!”
我動了真火,照這樣拖下去,後麵的一天就交代了。於是冒險把大登山包扔在候車室,衝進調度室,義正詞嚴地宣泄了一番。調度也無奈,把我支進站長室,說要站長簽字;我找到站長,站長把我支回調度室,說要調度簽字。來回跑了幾趟,終於有人給簽了個我也不明白幹什麼的字,給我寫了個看不懂的條子,到預訂窗口,遞進去,原來那字條是授權全額退票的,否則開車前幾個小時退票隻能拿回票價幾分之一,還給我改了一張正停在三號月台的火車的車票。臥鋪是不用想了,就是一不對號的硬座票,即站票。
這時距那輛火車開車時間隻有三分鍾,售票員對我喊:
“快跑!”
我飛似的跑回候車室,答應幫我看包的人早已不見蹤影,好在登山包還忠實地立在牆邊。
飛快甩包上肩、鎖扣、上天橋、下天橋,飛撲到三號月台,一頭竄進一節車廂,撲通一聲坐下,隻覺得眼冒金星,喉嚨冒火,全身冒汗,多年沒玩過百米衝刺,估計這回定然破了保持N年的個人最好成績。
顫巍巍地掏出包側麵的水瓶,抿了口水,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旁邊的人這車是否去Jaipur,那人搖搖頭,脖子晃來晃去;抓住另一個人問,那人又搖搖頭;遙問站台上的一個人,那人也是搖搖頭,我這才放下心,坐下專心大口喘氣。
在印度必須習慣的另一件事是印度人的搖頭。搖起撥浪鼓,配上黑白分明的美麗大眼睛,印度人尊榮不斂、喜感四射。
就這樣,又經過六個小時,終於抵達Jaipur。兩百多公裏的路程共費時二十多個小時,足夠國際航班在我兩個家鄉之間的太平洋上飛一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