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漢語權威與白語自覺
白族古代碑刻文體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形成了漢語碑刻與白族語、梵語、蒙古語等多種語言碑刻共生的局麵。其中漢語碑刻數量最多,曆史悠久,貫穿了整個白族古代碑刻的發展。白語、梵語、蒙古語等碑刻數量有限,卻為白族古代碑刻增添了民族異彩。
一、漢語碑刻的語言風格
從語言的角度來看,由於白族較早地接受了漢文化熏陶,使用漢語十分精熟。白族古代漢語碑刻達到了較高的水平,體現出以典雅為尚,同時又趨於省淨、準確而平易的總體風格。
(一)追求典雅的品格
典雅是白族古代漢語碑刻語言的主要特色。《文心雕龍》言“典雅者,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又言“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劉勰認為儒家經典為典雅的模範,並對“章表奏議”這一類文章尤為推崇。白族古代漢語碑刻語言,不但引用儒家經典名句,以廣泛用典的修辭特色見長,而且多用比喻、排比、互文等修辭手法,呈現典雅的語言風格。
1.用典
典故,如《文心雕龍·事類三十八》所言:“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即言用典就是引用古事說明今意,證明今事。由於典故是“一種凝聚著濃厚的曆史文化內涵和哲理性美感內涵的藝術符號,在中國古典詩歌的語言形成構成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能使詩歌在簡練的形式中包含豐富的、多層次的內涵,使詩歌顯得淵雅富贍,精致含蓄。”所以中國古代的文人,隻有用典多寡精粗的不同,而少有完全不使用典故者。這也使得用典成為體現文學典雅風格的重要指標。
白族古代碑刻對漢語典故的使用亦達到了信手拈來、靈活自如的境界。若將白族古代漢語碑刻中用典的情況進行分類,可分為“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的“語典”和“事典”兩大類。
首先白族古代漢語碑刻對語典的使用靈活多樣,主要分為以下幾種情形。
一是,直接引用語典原文,並使之與行文自然銜接,渾然融合。如:
於穆不已,肅雍相。永惟平素,感慟愾慷。
容貌瑋於時倫,貞操超於門友。溫良衝挹,在家必聞。
始乎王之在儲府,道隆三善,位即重離。
《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者,其高姬之謂乎。
《書》雲:為善者天報之以福。公諱山,字允中,世居大理喜臉九隆族之裔,代不乏賢。
列子學孔子者也,其說孔子之言曰:丘聞西方有大聖人,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教而自化,則春秋時已知有佛矣。
從以上略舉的六個例子,可見白族古代碑刻對語典的采用涵蓋廣泛,經史子集幾乎無所不包,對《詩經》、《禮記》、《周易》、《論語》等儒家經典的名言更是如數家珍。第一例“於穆不已”語出《詩經》:“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第二例“在家必聞”語出《論語》:“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第三例“三善”語出《禮記·文王世子》:“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其齒於學之謂也。”第四例“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者”語出《周易》:“《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徳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第五例“為善者天報之以福”語出《史記》:“故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與之以殃,其自然者也。”第六例“丘聞西方有大聖人,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教而自化”語出《列子》卷四:“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白族古代碑刻對名家著述話語的直接引用,不但增加了白族碑刻的文采,而且體現了白族碑刻對漢語運用的高超水平。
二是,白族古代碑刻中還有不少化用語典的情況,或是簡化原典,或是改字等,手法靈活。舉例如下:
矢高翮淩霄,將賓乎王。鳴鸞紫闥,濯纓滄浪。
園何以翼名,蓋本六書之義例也。翼,羽也,鳥之羽翼也。莊子言魚化為鵬,其翼若垂天之雲是也。
人稀地僻,鳥靜山空,即樵夫牧豎,日經其他,久已習而忘之,又安知其鍾靈毓秀?
蓋自洪荒以來,數千萬年於茲矣,高人韻士登探者罕到其境,筇杖芒鞋遊覽者未涉其地。
嚐聞仁善,享壽宜遐。奈何不續,黃鳥嗟嗟。
浩渺煙雲,昔時也,遊覽之娛,宴酬之樂。鳴天籟於騷人,吾亦將與誰歸?
昔範文正公有言: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浩然閣在榆郡東郊,上出層霄,俯瞰洱海,洋洋乎大觀也。
前四個語典的化用,都是以簡化的方式,將原典之意濃縮提煉,用語簡練,表達意蘊深厚富瞻。第一例中“濯纓滄浪”化用《孟子·離婁》:“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將原文中的四句話濃縮在四個字中,使得句意表達簡潔明了。第二例化用《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第三例“鳥靜山空”將王維《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整首詩的意境熔鑄在四個字中,句意表達凝練而生動。之後五例,則是以改字的方式化用語典。第四例“筇杖芒鞋”化用蘇軾《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將原典中“竹杖”改為“筇杖”,二者意思相近,而意味相似。第五例“黃鳥嗟嗟”化用《詩經·葛覃》:“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將原典中“喈喈”改為“嗟嗟”,使用了形容鳥叫聲的近義詞。第六例“將與誰歸”化用《禮記·檀弓下》:“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第七例引用了範仲淹的名言。範仲淹《嶽陽樓記》言:“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在不改變原典含義的基礎上,為了強調作者對原典的理解,文中加了“士當”二字。第八例“洋洋乎大觀也”化用了《莊子》“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從以上例子可見,雖然在使用語典時,用字有增有減,但原典之意幾乎沒有改變,同時方便了行文,增加了語句的內涵和文采。
三是,為了使行文更為典雅富麗,白族碑刻中不乏多個典故連用的情況。舉例如下:
動應承宜,同荇菜之生沼,朝暮不爽,類鳩之在桑。
由乎大翼負風,淩天池以絕奮;巨鱗激水,期孟諸而一宿。
公乃急流勇退,尤讒畏譏,懇辭不就,視世之汲汲於名,汲汲於利者,不啻天淵隔也。
子貢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子思謂:譬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
第一例中,一句話裏連用了《詩經》中的兩個語典,分別為《關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鳩》:“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在第二例中,一句話中連用了《莊子》、《東京賦》、《爾雅》中的典故。“大翼負風”引自《逍遙遊》:“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淩天池以絕奮”引自《昭明文選》卷三《東京賦》:“煌火馳而星流,逐赤疫於四裔。然後淩天池絕,飛梁。”“孟諸”出自《爾雅》:“魯有大野。晉有大陸。秦有楊陓。宋有孟諸。楚有雲夢。”在第三例中,引用了蘇軾、範仲淹、陶淵明作品中的名句。“急流勇退”一語出處自蘇軾《贈善相程傑》,詩言“火色上騰雖有數,急流勇退豈無人”。“尤讒畏譏”引自範仲淹《嶽陽樓記》:“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視世之汲汲於名,汲汲於利者”與陶淵明《飲酒》二十所言“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和《五柳先生傳並讚》中“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如出一轍。第四例中直接連引《論語》、《禮記》。第一句引用《論語·子張第十九》:“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第二句引《禮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譬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同時使用多個典故,使得句意內涵豐富,文采飛揚。
另外,白族古代碑刻精於事典的使用。如《南詔德化碑》言“心懷吉甫,愧無讚於周詩;誌效奚斯,願齊聲於魯頌”,引用了尹吉甫和奚斯的事典,表達了作者對這兩位先賢的崇敬和效仿之意。《護法明公德運碑讚摩崖》言“齊有仲父,鄭有子產,竹帛稱之為民之父母,孔子誠之為進賢也”。將護法明公高量成輔助段氏的賢能與仲父、子產相提並論,給予了極高的讚譽。在《董處士同妻壽藏銘》言“自古有之,若唐司空圖預為塚壙,良辰勝日,邀引親朋士客,來坐壙中,賦詩彈唱,具肴酌酒”。引用司空圖預為墓塚的典故。這些事典與碑文的內容有機地融為一體,體現了白族古代碑刻對事典精妙的使用。
白族古代漢語碑刻中除了廣泛地使用典故外,還靈活使用其他的修辭手法,增添語言的典雅風格。尤其善用比喻,使得本體的特征突顯,進而激發讀者生動而豐富的聯想。
娶於巨族張氏曰鳳,為人貞潔,若蓮出於綠波,非塵不能汙其葉,有懿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