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然後再吐出來，盡管隻是不足一盞茶的回憶，但白澤有如穿越了長長的時間走廊，重新回到那個讓人屏息的場景，甚至需要通過調節呼吸來放鬆精神。
“實在是……很難忘掉的記憶，對吧？”看著同樣會久遠的過去而震懾的亞藍，白澤盡力扯出一個微笑。
“是。”亞藍沒有發表更多的評論，他甚至突然變得不太想說話。從前一直的他一直認為以地位與利益的給予換取能力的付出是一件公平的事情，因此對曆代家族間收養無血緣的外係人為為本家族出力賣命這種鞏固統治的方式並無多大反感。但是初華的過去令他太過震撼，當他閉上眼睛假想在自己日日上朝議事的大殿上，八年前同樣站在群臣與貴族間的，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為了求得自己的尊嚴與生存，在得不到任何幫助的情況下，不得不自己想辦法砸斷自己的腿，那是一個多麼殘忍而又殘酷的場麵。更何況她做錯了什麼？從不合法的婚姻到國與國的混戰，被迫淪為統治工具的她何其無辜？
亂世總是充滿了犧牲，達華?墨菲常常在私低下如此感歎。
父親的話總是正確的，亞藍第一次如此清楚明晰地看見自己的理想——他要這天下脫離亂世的陰影，不想再看到像初華那樣的犧牲品，也惟有如此去想，他才能勉強壓下身處政治泥潭的齷齪感。
而白澤也感到，此時此刻，比起於事無補的討論，似乎沉默才是最合適的。二人仿佛達成了無言的共識，在陽光淡淡的午後書房內，各自忙碌著各自的政事資料。
直到空氣中依稀有淡淡的香味傳來，有點像青草，又有點像湖水，兩人才抬起頭來，看見書房內多了兩個個人的存在。
這二人腳步輕盈，也不知何時進來的。前麵的女子一頭銀色的長發，沒有任何裝飾，披散發出淡淡的光芒，青色的長紗長及腳踝，掩住了大半個麵孔與身形，卻隱約可以看見青紗下淡淡的笑容與被一貫的白色長袍籠住的纖細線條。而跟在後麵的男子一身黑衣，武士打扮，額上卻係著象征智慧與謀略的策士青玉珠帶，雖然堪稱英挺，但麵部線條極為冷硬，看得出是久經磨礪。
整個光野大陸擁有銀發的女子，隻有一個——初華?曼菲斯，而黑衣男子則是自追隨光華王起一直到初華?曼菲斯名動天下乃至神秘失蹤後，被後世稱為光之影柱、身兼武士與謀士二職的魅影。
“你來了。”見到淡漠的初華，一向多話的白澤也隻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
初華沒有出聲，以點頭代表回答，算是向書房中的二人致意。而白澤、亞藍發現她的到來後，也盡快將手裏的資料集整在一起，準備迎接隨之而來的光華王人等。
果然不一會兒，在宰相達華?墨菲一行人的伴隨下，光華王步入了書房。
光華王洛克?曼菲斯現年已際六十，頭發半白，步履穩健，單從外表看，是個精神矍鑠、笑容可親的老人。而當他露出那聞名天下的招牌笑容時，依然讓每一個臣下心跳膽顫，不由自主地產生“老狐不愧是老狐”的敬畏感。
而宰相達華?墨菲則要比洛克?曼菲斯年輕二十歲左右，額上同樣係有青玉珠帶，據說，自十三歲起便擁有這條珠帶的達華是光野大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謀士。而如今四十五歲的他，眼神比年少時更為深邃難解，極富男子魅力。
以這兩人為中心，尚書淩石，元帥斯凱，書記官卡介倫等一幹帝國名臣都是出席午議的常客，許多重要的政令和決議都是在早朝正式宣布的前一天午議時商討的結果。
而最近的議題，是光浩的安定。
說起來，光浩可以算是星華帝國聯盟最早征服的屬地之一。光華王吸取光野王朝的教訓，否決了大臣們在光浩設立節度使自治管理的提議，而是將光浩分為八個州城，各自分派州官，以三年為一期任，輪流鎮守，以保證中央對地方的絕對控製。
劃地為州的舉措在防止地方官員擁地坐大方麵固然卓有成效，但是官員頻繁的調動實在給當地民眾信任感，再加上並不是每一任州官都能如同帝國期望的那樣清廉能幹，光浩八州在小規模紛爭不斷的情況下，逐漸像遠古時代那樣以各自民族為連係，形成大小部落幫派勢力，暗自劃分地盤範圍。中央朝廷對此事雖然已有耳聞，可是由於沒有長期駐留的官員可以對此進行深入調查，因此長久以來一直束手無策。
而今年入夏後的某天，潛伏在光浩的暗探終於傳來令光華王最為擔心的消息——北方部落出現了一位名叫磐無常的首領，在三年內以武力統合了光浩屬地的大部分暗鬥勢力，被稱為光浩八州的地下皇帝。這種情形就如同當年光野王統一大陸的前期縮影，為此洛克?曼菲斯不得不召集心腹大臣，連日商議對策。
對於磐無常的資料和光浩暗流勢力的資料，已在半月內被收集、分析的差不多，而現在商議的中心，就是對磐無常是“招”還是“殺”的問題。
元帥斯凱主殺：“不過是小小的部落勢力，趁他還沒有壯大，先下手為強，把他殺了，也算是殺雞倞猴，在順便把那些幫派部落勢力給料理了，一了百了。”
洛克?曼菲斯搖頭：“既然他能統合八州勢力，已不算是‘小小的部落勢力’了，不是說殺就能殺的了的，一個不好，若是引起光浩民眾大規模暴亂就糟了。”
“而且光浩、光嵐二地雖然名為帝國所有，但是當地民眾對帝國一直沒有完全認同，”書記官卡介倫接過話頭，“如果光浩一亂，光嵐說不定也會跟著起事，南北兩地同時夾攻豐京的話，也許會對朝廷造成相當的危險。”
宰相達華食指輕擊桌麵，慢條斯理地開口：“光嵐的話，我倒認為沒有太大的顧慮。畢竟要犯上作亂也要有個理由，那裏即使發生動亂，我們也有可以馬上平息的王牌。”
眾人聞言轉向坐在光華王右下首的初華看了看，紛紛點頭表示同意。亞藍卻是初次遭遇這種情形，一開始聽到“光嵐”二字，心中便是一跳，偷偷看了看斜對麵的初華一眼，卻發現她毫無異樣，仍是若無其事地聆聽著眾人的發言，對於大臣們的注視也沒有任何反應，也不發表任何意見，隻是依舊保持著平靜的坐姿。再看看光華王和父親一幹人等，竟無一人露出有所顧忌的表情，顯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發言，倒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那麼，招降如何？”尚書淩石說出另外一條可行之道，“招他入京，給他一個有名無權的封號，就近監管，萬一有所異動，也好及早防範。”
“也不好，”洛克?曼菲斯還是搖頭，“能在三年內統合光野八州的地下勢力，磐無常不是笨蛋。他不會任由我們削減他的勢力、軟禁他，若是他將計就計挾武力入京來個裏應外合可就麻煩了。”
殺也不是，招也不是，群臣麵麵相覷，一時間想不出第三條對策來。
“暗殺。”沉默良久後，達華?墨菲居然是第一個開口的人，盡管隻是簡短的兩個字，但從他沉穩的語氣來看，顯是考慮良久的結果。
“暗殺——？”洛克?曼菲斯挑眉示意宰相詳細解說。
達華?墨菲整整袍袖，清了清嗓音道：“隻要磐無常一死，他手下的各大部落幫派必然會為爭權而起內訌。要重新產生一個像磐無常那樣的首領，少則三年五載，多則一二十年，這段時間足夠我們製定實行控製光浩的更妥善的製度。”
元帥斯凱點頭表示認同，卻又提出疑問：“這麼說來，磐無常的確得死，那麼，為什麼要用暗殺呢？不能堂堂正正地和他決一勝負嗎？”
達華?墨菲輕按太陽穴，似乎有些受不了武人的直線條思維，但仍然耐心地繼續解釋：“磐無常能夠統合八州勢力，他已經不隻是力量上的首領，同時也是光浩民眾心目中的精神領袖。若正大光明地除去他，必然會給百姓以朝廷排除異己的映象，會造成較強的心理反彈，反而會促使他們更快更為團結地反抗帝國。如果能讓他看起來是因意外而身亡的話，他的部下才會順理成章地為爭奪繼承權而起紛爭。”
“不愧是墨菲大人啊，也隻有你才會想得這麼周到了，”尚書淩石一半像在恭維，另一半像在諷刺，“卻不知，我們要怎麼製造所謂的‘意外’，又找誰來殺掉這個看來頗有能耐的磐無常呢？”
“我們不缺暗殺的人才，”達華?墨菲不理淩石的語中帶刺，雙眼掃過坐在議事桌末尾的魅影，卻又回過視線定格在初華的身上，“現在所要思考的，是怎樣製造‘意外’的機會。”
洛克?曼菲斯點頭表示讚許：“我同意宰相的看法，諸位對於這個‘意外’的製造有何建議？不妨說來聽聽。白澤，今天進書房到現在你還沒發過言，你先說。”
白澤微微皺起眉，斯文的臉上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祖父，我對於暗殺這種事情不太熟悉，而且我認為這麼做太不光彩，有違——”
“你不必往下說了，”洛克?曼菲斯一揮手，“白澤，你要記住，處理政事上有效要比光明正大更為重要，如果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即使是肮髒的手段，有時也是必要的。亞藍，你呢？有沒有什麼建議和看法？”
亞藍雖然心底也不十分認同父親的提議，但也委實想不出更好的解決之道來，洛克?曼菲斯顯然是想考考小輩的見識，他偷眼看那初華，依舊是紋絲不動的坐姿，想來和上朝時一樣，向來是做旁聽的角色，是自願抑或出自光華王的授命不得而知。無奈之下，剛想勉強開口，卻瞥見初華的視線稍有偏斜，不在議事桌的任何一人臉上。順著視線望去，原來是在凝視左翼書架上的一座金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