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作為西方古典哲學的開辟者,把理性、善定為了人類應該去認識的真實對象,這樣提高了理性和美德(善)的地位,但卻壓低了人的地位。在現代性的思潮下,人們往往從功利主義(遵守道德對大家都好)或者基於人的天性,來推動道德,這就降低了美德的崇高偉大的絕對地位,但抬高了人的地位。
在公元前5世紀下葉到公元前4世紀上葉,與吳起、柏拉圖同一時期,中國還生活著墨子先生。
墨子固然不會研究民主製好還是君主製好,他的政治學說都是基於君主製的。種種跡象表明,墨子出身可能不怎麼高貴,所以他創建了自己“尚賢”的下層人民哲學,意思就是我們庶人雖然出身不高,但一樣也有賢人,應該讓這樣的賢人主宰天下。或者退而求其次,讓賢人擔任官職,做到“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大家族的親戚不能老壟斷著政府,要讓出一些肥缺和名額給普通階層出身的人。
墨子是“尚賢”,否定了從前春秋時代世卿大夫當政的尚貴的政治觀念,並且體現了戰國初期布衣開始崛起的現實(比如吳起就做上了大官),布衣們紛紛參政,諸侯任人唯賢,而逐漸不同程度改變任人唯親的傳統。墨子為了能讓布衣賢人參政和執政,甚至不惜偽造古史,編造出堯舜禪讓的故事,以兜售自己的“尚賢”主義。墨子在《尚賢》篇中說:“古者舜耕曆山,陶河瀕,漁雷澤,堯得之服澤之陽,舉以為天子,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一個種地的匹夫被拔為了天子。墨子是提出堯舜禪讓的第一人。隨後的孟子並不喜歡這種說法,但是墨子的說法已經很有影響了,孟子就從細節上進行修正,使它盡量避免破壞尊卑秩序,說堯沒有禪讓給舜(他也沒權去禪讓天下),是天給了舜的,並且解釋說是在堯死後,天下諸侯和民眾都主動追隨舜,於是舜才做了天子的,所以堯不曾禪讓舜,是“天”命舜接班的。隨後的荀子則根本否定有禪讓的事,說這是淺陋之人的說法。
墨子之所以講尚賢,乃至談禪讓,是為了打破血統論,並且給出了樸實的理由,那就是他認為好的治理模式應該是上智治理下愚(可能跟柏拉圖要求有智的哲學家治理山洞裏的傻子一樣吧)。對於君主製來講,這也是客觀必要的重點。如果墨子不打破血統論,還是世襲的卿大夫一代代治國(乃至世襲君主),那麼其中傻子必然居多,是“下愚統治上智”。墨子說:“貴且智者為政於愚且賤者則治。”智人統治傻人,則國家大治。
墨子的“尚賢”,當然並不反對君主製,隻是賢人做君主或者大官。從前春秋末期孔子的一個“中心”是“維護等級秩序和諧,君主要在上麵”,並不主張有智慧的人統治傻子,而是有身份的人統治沒身份的人,君子統治小人(皆身份地位概念),尊者統治卑者,而且這個秩序不能亂,所以要有禮。這是基於孔子所處的世襲世家政治時代的特點的。它的長處和關注點,在於維護社會秩序穩定,包括貴人階層內的等級秩序和諧,所以要有禮,禮有節製作用。
墨子此時關注的是社會如何發展,看重的是物質創造方麵,所以他尚賢,他對於孔子以禮來維護等級秩序和諧,並沒有什麼切身感受,因此他就狠狠地批判了孔子的禮,說禮樂奢侈無用。禮的建設確實要花費很多金錢。孔子重視葬禮,還要求守喪三年,其間什麼都不能幹,墨子罵這種禮是對社會財富和官員時間的白白浪費,而要求薄葬並且隻守喪三天。
春秋人尚貴、親親、崇禮,而戰國初期的這個墨子尚賢、上智、崇節儉。墨子與孔子之間的爭議,實際是春秋和戰國兩個時代的爭議。春秋人看重的是維護社會秩序,於是重視禮、親親(自然也就尚貴了)、敗兵不追,以及不惜花費大搞葬禮、喪禮等各種禮,以及配合禮的樂。而戰國人看重的是物質福利的創造。於是春秋人看重的東西,在務實的戰國人眼中(在墨子眼中)都是虛妄的事情,都要興利除害時作為“害”除掉。
下麵就說墨子是怎麼務實了。墨子研究了天下沒搞太好的原因,就是國君和貴人們的官室、車馬、衣服、飲食、喜好、奇怪(奇異的東西,玩兒著看的)太多,這樣勢必征斂於民的太多,於是民窮國匱,不足守備國家,不能叫民眾人口繁殖。國君貴人們搞奢侈,勢必引得左右的貴人和官員們跟著學。這樣國內財富更不夠了。所以墨子就希望人君的生活標準盡量低點,像他推崇的大禹那樣穿的夠防冷、住的能防寒、吃的能頂飽(而現在國君們的生活則是一頓飯麵前擺了一百盤,餐桌一丈見方,都不知道吃哪個了)、車子能動彈,就行了,不要太過鋪張。這種意思當然要對國君講了(至於國君聽不聽沒說),但是墨子既然主張國君貴人們要儉樸了,國君做不到他得做到,於是墨子自己就帶頭儉樸,從而帶動時風乃至爭取影響國君和貴人們效法他。於是墨子及其門人,就自己搞艱苦樸素,杜絕七情六欲,減少手足口鼻耳目娛樂,不許聽音樂,要求國君們禁止音樂,因為這浪費了材料(鑄造鍾鼓)也浪費了人(還得找有力氣的撞鍾的人),並且耽誤了上班的時間(官員和農夫聽鍾鼓絲竹音樂就占了上班時間,他們沒想到音樂對於春秋人的禮儀等級和道德熏陶的作用)。總之,墨子反對聽音樂,反對葬禮等各種花錢的禮,反對種種奢侈,反對藝術(因為藝術往往也是奢侈的,比如芭蕾舞、青銅器、玉器、雕刻、煎炙烹調、高台華榭,這都是奢侈的奇技淫巧),墨子討厭這些東西,他帶頭苦行自虐,住茅草房,吃破菜破飯,穿破衣破裳,背著行李光腳走路,拒絕打出租車。
光是省也省不了幾個子兒,還得多創造,但是在創造時,墨子不喜歡勞心者治人那種創造價值的模式,而是強調親力親為,親自勞作。他最崇尚的就是大禹,大禹在他的描述中不但生活節儉,宮殿樸實,而且大禹親自拿著耒耜,從事治水工作,把腿上的毛都給磨光了。墨子也要求自己的徒弟們親自勞作,他最知名的徒弟禽滑厘幹起活來,手腳弄得都是繭子,麵目黧黑,像雜役一樣的形狀。其他門徒和信奉者也都是如此,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覺得不如此就不是大禹之道,不配稱為墨家分子。“墨”這個字,與墨刑、奴役可能有關,就是雜役、奴役層麵的人的特性,它未必是墨子本人的姓(儒家的孔子並不姓儒,後來法家的商鞅也並不姓法,墨家的墨子未必姓墨),墨這種勞作雜役者的工作生活方式,使得這個學派稱為墨家。總之,像大禹一樣,又節儉,又辛苦勞作。後來的墨者甚至親自帶著弟子弄塊地種,自產自食,覺得不如此,就不是墨者。然後用生產的糧食,換來自己的衣服器物,總之強調親自勞作。
墨子又分析了天下沒有搞好的原因,除了貴人們浪費以外,還有就是人們隻愛自己不愛別人,於是強的就欺負弱的,家裏人多的就欺負家裏人少的(寡夫),聰明的就騙傻子,父親就虧待兒子,兒子就虧待父親,臣子就蒙蔽國君,國君就隻愛自己的國家不愛別的國家,於是侵伐別的國家,盜賊也隻愛自己的家,不愛別人的家,於是鑽進去使勁偷,天下就這樣亂了。那怎麼辦呢?墨子就又要求“兼愛”,愛自己也愛一切的別人,愛盡宇宙中的每一個人,並且力度相等,沒有差別。把別人的國當作自己的國,把別人的家當作自己的家,把別人的身體當作自己的身體,這樣自然不會侵害別人的國、家、身體了,於是社會就太好了。所以,要“兼愛”。
這種兼愛恐怕大家都不願意,怎麼實現呢?墨子說,隻要國君提倡和帶頭,下麵就都兼愛了,就像楚王好細腰,於是一國都餓死一樣,都會跟著領導學著兼愛的。況且,墨子說,你愛別人,別人也愛你,對你也有好處。
墨子的“兼愛”還要表現在行動上,就是叫所有人互相幫助,讓別人獲利,墨子主張“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為之”,意思是為了幫別人,即使腦袋上的頭發都截掉好多(類似髡法的奴役),腳上也穿得寒磣,像個奴役似的為人做事,也是要做的。而且,幫了別人,也是愛了自己--因為別人也會幫助自己。
於是“非攻”也出來了,那就沒有戰爭,沒有侵害,不許恃強淩弱,國與國之間也要相愛,至少要相安無事。為了對進攻別的國家的人表示反對,他專門研究了防禦的技術,幫著受進攻的國家抵禦。楚惠王(吳起侍奉的楚悼王的爺爺)曾經要進攻宋國,墨子就帶著幾百個門徒,一方麵去宋國幫著守城,一方麵去楚國說理。
墨子還給自己的兼愛思想找了一點兒理論依據。墨子說,楚王食四境之內(意思是楚國的民眾交稅奉養楚王),所以楚王愛所有的楚國人。而天下的人都祭祀天,天也都吃了(類似楚王吃楚國四境之內),所以天也就愛所有的人,兼愛之。並且天叫不兼愛的桀紂滅亡了,叫兼愛的商湯、周武王成功了,也都說明天希望人們兼愛,彼此相愛。既然這是天的意思,所以人們要兼愛。
但這樣訴諸於天的意思和要求,要想讓人盡服,需要抬高天的權威地位,也就是說,把“天”作為宗教性的信仰之物(說“天”是世界的本源,天創造了世界,但是墨子又沒有談及這個,所以人們有理由認為,至少“地”不是天創造的,人也未必是,人們給天祭祀,不等於說天是創造者--人們還給各地的山川鬼神祭祀呢),若能把“天”打造成“上帝”,這樣人們出於宗教情懷,才能按天的意思辦,而如果從社會現實和人性角度來論說,恐怕很難叫人接受,所以墨子也試圖建立一種宗教性的天,但是在這方麵他又投入不夠,大約他很節省,祭祀都不願意花錢,難以把“天”這個神打扮得很有權威性。所以,他的兼愛,就是介於社會學說和宗教情懷之間的一個東西,因而成效也是相對有限。
墨子的兼愛可以說是繼承了孔子的仁,但更應該說成是對孔子的仁的破壞和庸俗化處理。孔子強調仁的同時也強調禮(等級秩序),他的仁不可避免就要帶有差等性質(雖然孔子並沒有這麼闡述過),但他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仁的表述,可能不言而喻是在同一地位層級內,它是為了配合禮,而求得等級秩序的上下和諧。墨子則把所有人當作天的“臣”,無差別(無差等)地兼愛和施利,也就不同於孔子。孔子雖然沒有明說,但孔子對父母、君主的愛,和對遠親的愛,對小民的愛,肯定是有差等的(所以後來儒家抨擊墨子無父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