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老師不喜歡他了,說是循環不清場,現在也要清場了。於是,很有誌氣的吳起不跟你學儒了,開始自己鑽研兵法。

後代有人認為,《左傳》裏邊很多內容,都是吳起寫的。桐城派(是個文學流派,不是武林派係)的姚鼐就是持這種觀點,因為吳起是兵學高手,所以才把《左傳》中的軍事鬥爭描述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成為《左傳》中最大的亮點;《左傳》裏邊對楚國曆任大王,不論好壞,都褒揚得虎虎有聲,對楚國的大臣,卻恨之入骨,這跟吳起後來的遭遇很能對得上號(吳起愛楚王,憎楚臣)。《左傳》對三晉褒揚勝過齊魯,這也是跟吳起的恩遇立場相匹配的。錢鍾書大師,幹脆就宣言:《左傳》是吳起寫的,不是左丘明寫的。

不管怎麼樣,通常的理解是,吳起是《左傳》的講師,並且往裏邊塞進去很多他寫的東西。

吳起二十八歲,齊國人來打魯國人了(這是齊國人的家常便飯,國內一鬧意見,有矛盾,就出去打魯國,給自己撈資本,揚威,就像夫妻倆吵架,拿孩子出氣)。

正在揣摩兵法的吳起,被魯穆公(魯哀公後第三任)看中了,想任命他為將,抗齊。吳起終於有了顯山露水的機會。但是魯國的大賢,非常不習慣讓外來戶(還是一個暴發戶的兒子)去飛黃騰達。於是大賢們就去譖害吳起,說吳起新娶的第二個老婆,是齊國人,吳起這小子肯定會跟老婆走的,對魯國有二心,必壞魯國大事。(唉,儒教門下,敗類也如此之多啊。)

吳起為了心中燃燒著的、熾熱的樹功立業的誌向,毅然決然地殺死了妻子,求得魯君信任。這就是吳起“殺妻求將”的故事。魯穆公看見吳起已經跟齊國人劃清界限了,馬上拜吳起為將軍,率兵迎擊齊國。

公元前410年的月光,被淹死在吳起新娘子那皎白的皮膚上,吳起落了個“名利狂人”的惡諡。不過,欲行非常之事,必得非常之人。吳起作為一介布衣,當命運向他招手,機會的大門向他展開,這樣的事情,一生能有幾次呢?除了為個人的前途計慮,吳起也擔負著整個家族的期望,父親經商積累,就是為了下一代更上一個台階。在當時,個人行為是受家族意誌規範的,在吳起看來,娘子的死,是對家族發展的一種獻身,是對擺脫“布衣”這頂爛帽子的有力推動。樂羊吃掉自己兒子的肉,再早的時候,人們祭祀,習慣把長子殺掉獻給天帝,這都是一種個人命運對家族意誌的貢獻和服從,不宜簡單以道德尺度衡量--何況當時儒教的倫理觀還沒有滲透進人們的骨髓。

吳起掌了將軍大印以後,先派一個孬種去向驕傲的齊國人求和,擺出怯戰的樣子,與此同時,抓緊部署兵力。吳起一反中軍首先衝擊的慣常戰法,而是把老弱殘兵放在中軍,精銳隱藏在兩翼,乘齊軍未摸清情況、鬆懈不備之時,突然從兩翼發起猛攻。齊軍始料不及,倉促應戰,其前部兵力強,後部兵力弱。吳起兩翼全力逼迫齊軍後部撤退,一俟成功,便乘勢追擊,以擴大戰果。終於魯軍以寡擊眾,大獲全勝。

魯國的大賢們開始對吳起同誌刮目相看,同時又不遺餘力地中傷吳起:“主公,吳起淨幹些驚世駭俗的舉動,在他老家,他殺過三十個笑話他的人,在我們這兒,他又殺了自己的媳婦,老媽死了也不奔喪。我們的軍隊以弱克強,這是不吉利。諸侯看見我們能打,一定會聯手來侵伐我們的,到時候滅國都不止了。魯、衛本就是兄弟,我們如果用衛國的吳起,衛國人能不罵我們挖牆腳嗎?何況這家夥思想意識不過關,本來行為就不端。”

魯穆公聽完,覺得寧要行為端正的草,也不要氣質超群的花。於是宣布把吳起同誌開除。(魯國靠著這些品質極“端”的大賢人保著,一定是可以發達的!在魯國,你要學會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做人。)

我們奇怪,魯國這麼一個兔子一樣怯懦、爬蟲一樣卑汙的國家,它所萌發出的儒教,會是多麼進步的東西嗎?然而儒教在西漢,特別是經過宋儒、明儒的升級版,變成了中國人的國教,結果是越升級越敗家。自從儒教大行其道以後,春秋戰國時代人們那種瑰麗、壯烈的風格氣度,一去不返了。這是巧合嗎?

的確,用儒家的那一套標準來衡量,死一百次也有了。

死有餘辜的大能人吳起,卷起鋪蓋卷,用盡了渾身上下的黑暗,也理解不了這個沒有性格和前途的國家。他結束了這一場黃粱美夢,又變成了從前一樣的布衣,四周都是舊空氣,大印也被收回去了。他就像《堂吉訶德》裏邊被人捉弄的桑丘,當了沒兩天的海島總督,打退入犯的海盜,卻隻不過是別人安排的鬧劇一場。

離開你就是報複你了。吳起冒著小雨,夾著行李卷兒,站在兩千四百年前曲阜城的火車站旁,思量著自己人生的下一個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