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泉

人之一生中,最大的福緣是常常能近距離親近高人、尊者、師長,還有好的鄰居,若如此,那成長的外部環境也就自然得天獨厚,人也會由苗而秀了。這份福緣幸運,我好像曾經有過。

一九七〇年九月,我由四川美術學院繪畫係版畫專業畢業後被分配到四川省文化局(當時不叫廳)藝術處工作。從此我由一個藝術院校的學生,轉換到了一個文化藝術的綜合空間,時逢“文革”後期,一場驚夢使不少事兒又得從頭開始。當時四川省文化局的工作任務首先是恢複《四川文學》,組建四川省美術組。四川省美術組下屬四川省美術攝影展覽辦公室和《四川畫報》兩個部門,合署到四川省文化局管轄辦公。從此,被解放不久的李少言、雁翼等知名作家藝術家,每周都會兩三次聚到四川省文化局藝術處開會學習。一九七二年艾老從關押四年之久的臨時監獄昭覺寺放出來,也每周兩三次來參加集體學習。所謂集體學習就是讀報紙念文件。我第一次見到艾老是在藝術處的集體學習時,軍代表趙喜智同誌給我們介紹到艾老,這就是我在讀初中時,語文課本上有他的長篇小說《百煉成鋼》選段的大作家嗎?眼下咫尺距離,使我頓生驚喜敬重。

每次政治學習,艾老總是先到,然學習討論中老先生又幾乎一言不發。回想此景,自然想到石魯在“文革”中畫的一幅坐禪圖,題畫句雲:“非仙非佛亦非神,隻因年邁無精神”,當時情境,命運似同,入座何其契合。

因我年輕,常被叫去念文件讀報紙。一次讀報,聽我念到“二”“兒”發音不準,方言難改,稍後坐在旁邊的艾老細語輕問:“小劉,你是哪裏人?”我小聲回答:“射洪人。”艾老補句:“射洪是個好地方,出了個大詩人陳子昂。”

艾老每次到文化局裏學習,都是由東城的布後街二號出發,沿長街小巷,穿天府廣場,步行到西城東勝街十九號文化局機關內,不管天晴下雨,有風無風,艾老總是手挽那件微微褪色的米白風衣,衣影相隨,徒步來去,米色風衣見證了艾老的精神走向和健康人生。因我住在文化局機關內,每當在東勝街中段梧桐蔭下,見到長街那端由遠而近走來的艾老,吾心皆熱。

機緣再遇,一九八一年我調到四川省書法家協會工作,又和艾老同住在紅星路八十五號省文聯宿舍。在艾老的許多信息中,其中最使我難忘、最佩服的是他把自己最愛最愛的小孫女取名“寬容”。謙辭含量太大,是艾老蹉跎歲月後對社會、對乖孫的糾偏、期盼和告誡。一詞常用語,正見山矮人高。

艾老走在紅星路長街,路人上來下往,誰也不知道他就是大作家,融入巷陌人群,就是成都普普通通的市民老頭兒。我在艾老後人處見過一些艾老的手稿和筆記本,硬筆楷寫,跡不繁亂,雖然字距密密麻麻,但悅目清晰,少有刪加改動。世說字能觀相識人,讀艾老手跡,足知是位細心智者。

曾與好友彥冰、王沙聊天,前者是艾老女婿,後者是兒媳,皆是艾老身邊最近的親人,他們早就讚譽老爺子是“光盤行動”的先行者。餐桌上的剩飯剩菜,艾老帶頭,都會全部吃完。一位享受“高知”待遇的名筆名人,如此平實美德,立行垂範師表。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五日,高纓老師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心情沉痛地低聲告訴我:“雲泉,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艾老去世了,借用你的紙筆,我寫點悼念文字,你也寫副挽聯吧。”天降噩耗,頓陷愕然。由於我心中對艾老崇高形象素有敬重,不到四十分鍾,一對八尺挽聯就齊齊整整並列在文聯悼念大廳中。“心正筆正,留在青山真學子;名退利退,應讓貪輩知汗顏。”雖知平仄詞性尚不全合,但時氛匆來,也就隻得托意以示晚學對艾老的由衷敬重了。

高纓老師看了長聯對我說:“寫準了艾老的精神品格。”

葉延濱當時專門跑到我辦公室說:“寫到位了,還有現實警示。”

又和流沙河老師在我辦公室談起這副長聯時,沙河老師說:“心正筆正”和“名退利退”對艾老寫得很真很準,好像“正”和“退”還不能用其他字替換,平仄欠合,這次可原諒,不用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