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1 / 3)

所謂具體的了解,就是說它不同於抽象的、概念的、知識的、客觀的了解。例如執筆法,讀唐太宗《筆法訣》、韓方明《授筆要說》、林蘊《撥鐙序》、盧攜《臨池訣》、李後主《書述》、陳繹曾《翰林要訣》等等,獲得的理解是抽象知識概念的,我們具體見一師友用筆執管,便是具體的了解。一種執筆運筆法好不好,此刻便非知識理性問題,而是由看那個寫字的人寫得好不好來判斷,或依你對那個人的觀感與關係來判斷。而一些書家之技藝,如落款、行氣、附筆、題記、選紙、配色,亦非知識問題或常識問題,乃書法一道,在文人生活世界中逐漸形成的慣例以及雅俗擇別之標準。從知識上講,未必講得清楚,需要由“見多識廣”中養成此類識見。

我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大大增長了不少見識。純由書藝上說,大學裏臥虎藏龍,我是排不上名的。但我本來也就不準備以藝名家,故得此情境,反而更能恣情,亦更能增長我對書法的理解與涵養。後來我常寫東坡語雲:“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自通神。”基本上即得自這段時間的體會。

然而,讀書萬卷,談何容易?一日一卷,須百年乃得三萬六千卷,趙之謙曾為潘祖蔭題書齋曰:“未讀五千卷書者不得入此室。”

標準雖已降低,卻也得有二十年苦功才能達到這個指標。可見以讀書萬卷來增益書藝,原非懶惰人所能借口,功夫不比退筆如山者更為輕鬆。隻不過,如此學書,其道迂而廣。迂曲些,但也廣闊些。比隻是握一管筆苦苦殺紙耗墨汁,好像更圓通些,或更適合我這樣的人的脾胃罷了。

雖然如此,我也並非全不練字。因此時眼界已開,故我喜歡去看別人寫的字,每逢佳處,輒默憶於心,或移寫於所帶的簿本紙片上,尤其注意結體間架的問題。因為行氣神韻難以摹習,字形體勢則易於研擬。當時不但看近時名家,也看市招告示,什麼都感到新奇,學得了不少竅門。

但真正執筆鍛煉畢竟不多,我也討厭別人來求字。字本不佳,無庸獻拙,一也。口稱求賜墨寶,而意態或不甚莊,令人疑其借此揶揄,二也。說得好聽,叫做求字,實則概不供應紙筆,等於托辭訛物,三也。偶有送紙來誠懇囑書者,自當恭謹命筆。但作字終究是門藝術,是藝術便不能保證每次都寫得好。人不是機器,書法不是製造業。可是把人家送來的紙糟蹋了,就隻得自掏腰包,購紙再寫了去交差。旁人見你用了別的紙寫,則或疑你潦草不誠,或怪你貪小便宜,吞沒了他的好紙,不知用什麼旁的紙來塞責。有苦難言,損失不貲,四也。送去的字可能不入法眼,求字者大失所望,口中虛作獎飾,待你走後便將它束之高閣、覆諸盆盂、包紮什物、棄入紙簍,五也。求字者與你交情特殊,願破費去把你的字裱褙起來,懸諸廳室,也沒什麼好得意的。因為他家可能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看著你的字不免品頭論足,嗤點一番。於是你一時放筆,遂成眾人之笑柄,六也。

即或他人沒有惡評,過了若幹年,自己偶去拜訪,入門忽見一醜怪惡劄高踞牆上,張牙舞爪,正待嘲笑嘲笑,趨前一看,才知原來竟是自己不曉得什麼時候造的孽。一時羞臊難當,啞然不能言語,七也。有了這七點認識,不唯敬謝求索,也不敢隨便參加什麼書會、社團、聯展了。

淡江大學畢業後,我隨申慶璧、白惇仁老師在學校秘書處工作,負責文墨。除了一般文稿外,尚有兩事與書法有關,一是檢後記點收存學校所藏之書畫,一是幫校長處理紅白喜事及相關題署。

學校乃於右老、張居正諸先生所創,故近代名流墨跡頗多。

我得著這個機緣,負責檢藏,飽飫盛饌,獲益匪淺。而寫碑榜、題石、勒銘、書喜幛、製挽聯、顏挽額、贈詞、賜名,都由白老師擔任,他忙不過來,才找我協助。所以我看他寫字的機會最多,得到的好處更是難以言罄。

白師乃白香山之後,故以“香山後人”為名。書學顏魯公,結體扁而短,用筆凝而厚。榜書甚見功力。但由我飛揚跳脫的個性來看,微惜其板滯,因為他總是寫得太矜肅。可是他隨意打的草稿,卻因心閑手縱,便於端莊之中雜流麗之致,神妙無方,更勝於錢南園之行書。而白師於此,初不甚愛惜;得意處,乃在自負得魯公之中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