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書賦
餘征人善懷,感思秋風。故縱浪遊戲,懶役雕蟲。
而忽欲重槧,乃為緒語,以繼談叢。曰:
意以象立,神由思至。象麗乎天、存乎地、感其人而見於事。摶彼意象,遂成文字。離合動靜,詰屈陰陽,繆虯回迂兮,或隅或方。軒雲龍龜鸞之妙婉,肆刻符金錯之鏗鏘,破鴻蒙而結篆,飛靈寶之玉章,五十六體,狀式琳琅。
唯其體以時變,流略斯紛:周秦以上,契骨甲而鏤金玉,彬奇籀而蔚古文;斯篆代興,懸針玉筋;僮隸濡翰,解圓為分。
一時蠶頭雁末,鑿石運斤,碑碣銘頌,勝構如雲。又或馳驟而為草,亦嚐急就以成篇。墨氣入紙,會玄素而多妍;筆形見勢,生陰陽以合天。虛實剛柔,體象翩躚,徐疾掠澀,妙在筆前。
後人追味其妙,寢多筆法之傳。八法九宮,外拓內,頗申戈戟之威赫,亦效遊女之便娟。摹山陰而智永,誦黃庭而法印。建霓旌,宣閣帖;附崇墉,譜筆陣。然撥鐙授書,隱術竟湮訛於宋明;妙諦刻板,風力乃莫窺彼魏晉。
於是旁求碑榜,取象金石,霜毫若刃,骨氣斯振。惜乎橫釘植槊,巧密難藏形拙;方頭逆尾,支離反矜勢峻。故道遠而迷。
帖學複進。雖時序之或因或革,亦人心之有逆有順也。原夫書道奧區,歸本性情。心閑手妙,宛轉關生,謬以筆法繩尺,未為的評。顧筆墨裁度之雅、鋒鏃提按之精,安排布勒,豈其可輕?學由默識,跡以心清,筆正者寧非心正?技進者終於道成。作者仰天風而寫流水,擬大象而陣甲兵,縱橫藝苑,便可擅名。至若義路仁居,養其剛大之氣;史鋤經佘,備茲慎獨之娛,閎中肆外,文與道俱。又或邈乎兩儀未判之始,立於一畫無朕之初,偶然欲書,路遠愁予,其道集虛,澹泊之餘。是皆哲匠眇思,示人坦途,吾欲與之而遷化兮,非其人而誰與?
丙戊霜降,廬陵龔鵬程寫於京都小西天如來藏又,草賦述書,豈堪言誌?附說示友,聊葺斯文:
古雲立象以盡意,此就畫卦言之耳。天地成象,人則觀象生意,法象取譬焉。
龍、雲、龜、鸞、金錯、刻符、仙人、麒麟、虎爪、鶴頸等,見唐韋續《五十六種書體》。
靈寶玉章,謂靈寶道以真文赤書為天地開化之源。三元八會,玉字龍章,無文不生、無文不度、無文不成、無文不立、無文不明、無文不光。
此謂古文奇字、籀文大篆,及六國文書。
懸針、垂露,本係書體,見北朝王愔《古今文字誌目》卷上;後指筆法,而唯李斯玉筋篆足以當之。
漢隸殆即八分,改圓筆為方筆,變長體為扁形。
《漢誌》但雲《急就》一篇,而小學類末之敘錄徑稱史遊作急就篇。故《北齊書》雲李鉉“九歲入學,書急就篇”。《隋誌》始作《急就章》。後人以其書變草法,遂名為章草雲。
蔡邕《九勢》:夫書肇自然,自然既生,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
疾勢、澀勢、掠勢,亦詳蔡邕《九勢》。
八法,即永字八法。然八法無心之、九乙元也之、立句卩之、了阝之,其法實未能備。且其法僅可施諸行楷,篆籀隸分皆未盡合用。今人喜談筆法,奉以為圭臬,非也。沈尹默《二王書法管窺》雲外拓筋勝、內骨勝。大王多內法,若定武蘭亭、十七帖、榷場殘本大觀帖之廿二日、建安靈柩、旦極寒、追尋諸帖,及寶晉齋帖中王略諸帖皆是。王獻之多外拓法,後世徐浩朱巨川告身、顏真卿劉中使、祭侄稿等法之。
骨力與姿媚二途,至唐始中和之,詳餘書中各論。
今人或雲“半生師筆不師刀”,謂碑乃石鐫,不足為憑。
然帖亦刻棗而成,同屬刀法而非筆法,唯習閣帖者未見刀也。
撥鐙四法,唐林蘊說。授筆要說,唐韓方明作。又晚唐盧雋自言得永興家法,刪《玉堂禁經》為《翰林隱術》,並編《臨池妙訣》。蓋書論於漢,以論形勢為主,六朝而有書品論書法論。
其法一在點畫、一在結裹、一在執筆。嗣後始論筆意。此書學之三變也。
王僧虔《筆意讚》:“努如植槊,勒若橫釘,開張鳳翼,寵聳擢芝英。”此境碑書輒能有之。然寧拙勿巧,或失虛和之道,故康有為曰:作榜書,須筆墨雍容,以安靜簡穆為上,若有意作氣勢,便是傖父。又曰:六朝人書無露筋者,雍容和厚,禮樂之美,人道之文也。為碑榜者,於此多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