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體?
他玩味地哂笑,拉高了唇角。“夫人如此看待自己的親生骨肉,玄朱國的金枝玉葉麼?如此薄心寡欲,紅塵之內,倒真是鮮有人及。”
“殿下謬讚,實令妾身汗顏。隻是君子李下不整冠,瓜田不拾履。小女誠然病重,但並不乏人照看。奴婢輩雖陋劣,也略有若幹,斷不能因此而壞了殿下清譽。太子殿下還是請回吧。”一番話,柔順恭敬已極地擋回他的諷刺,滴水不漏地夾槍含棒連砍帶削。
昶嘉聽得訝然失笑。終於知道了涓涓的聰慧沿襲自誰。卻怎麼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冰雪玲瓏的女人,竟然為樓氏三人,折腰如斯。悲憫憐惜之餘,對於涓涓的生身母親,也別有一番尊重,隻淡淡道:“夫人誠有此憂,守口而已。若無法信任孤家品行,但請坐觀無妨。”
他就是坐定了,看定了,守定了。
和青泫沒想到堂堂盛唐太子,竟然如此厚顏,怔了一怔,還欲再言,但他卻已不再看她,從身姿到麵色,都擺明了不願再談。嘴唇動了一動,沒發出聲音,再動了一動,還是發不出任何聲音,青泫長公主拂袖而去。
昶嘉終於輕笑出聲。這該算是他這段時間一直周旋在欣欣身邊的最大收獲了。自幼生在皇家,一直都是礙於身份,對於想要的任何東西,都擱不下矜持不能放手去爭取。初遇時,欣欣的彪悍驚呆了他;如今,他用他們家的東西來震驚她的家人。
“你……”仍是婉婉柔柔的聲音,在他耳邊虛弱地嘶聲響起。昶嘉的眼睛,迎上一泓懨懨弱弱卻仍是美麗得驚人的秋水,心甘情願地被淹沒了全部的聲音,隻脈脈與她對視。
“涓涓,你醒了?”他想問。但事實這麼明顯,他不屑問。
“涓涓,你還好麼?”他想問候。但她的不好,全是他害的,他不敢出口。
“涓涓....”至愛無言,他寧願隻叫著她的名字,讓她感知自己的想念。
她想說話,卻是一張口便咳喘連連,昶嘉扶她倚上靠枕,服侍她喝了幾口水,才慢慢順過氣來,便伸手指向桌上的紙筆。昶嘉忙起身為她拿來。
和青泫到底有所顧忌,一來之後,縱然怒意橫生,走時卻也為防口實,帶走所有婢仆。讓他和她得以獨處。
房間很靜,隻有他輕輕為她研墨的沙沙聲。
他在看她。她氣息微弱,閉目凝神。安靜如水,一室溫香。讓他有些迷亂地想,如果就此一生,其實也不錯,他為她研墨,等她寫下和他筆跡一樣的字——出嫁從夫,她竟然早已連筆跡都隨了他。那麼冷凝驕傲的她,竟然早已從心底對他認輸。他不是嫡長子,所以從小到大,惟愛挑戰。但從來沒有一種勝利,讓他在看到她酷似他的筆跡時,那麼幸福,那麼心痛。
一邊研墨一邊出神,墨似乎研得太濃了,昶嘉微皺了眉。再看涓涓,氣息均勻,麵容恬淡,似乎又睡著了。正要悄悄潑了墨,重新研過時,涓涓卻睜了眼,目光清澈地看他。
“心中正,則眸子瞭焉。”昶嘉看得心中一動,忽然想到孟子的《秋水篇》。
涓涓的眼神如淨水瑩波,了然明亮。織就他再怎樣絕情絕愛也顛撲不破的柔軟迷惘。
她倚著靠枕,不便用力。昶嘉為她調了較為舒適的位置,為她執了紙張,方便她書寫。
涓涓的字跡,果然正如他所想,一筆一畫,如出己手。雖然身處病中,筆力難免失之慢弱,卻已令他有無盡喜樂。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那種潛在的曖昧情境,雖出於無心,卻分外蕩人心魂。
盛唐國的太子殿下,在玄朱國傾泠公主的書寫之間,心猿意馬。
涓涓寫完,放了筆,自管自地睡下。
昶嘉仍在看著字發呆。
半晌,唇邊才綻出一抹笑。慢慢將宣紙揉碎。“你身子不好,我就不吵你了。好生休息。”頓了一頓,又低聲道:“我既然認定了你,就由不得你不要。”出了房間,將手一揚,滿天細微的粉塵,在陽光之間輕颺,閃爍,墜落。
她說:
妾身蒲柳之質,不堪抬愛。太子殿下雖金玉之人,卻也須防瓜田李下,眾口鑠金。姻緣既定,豈宜相負;男女有別,授受不親。為護殿下清譽,涓涓一死並不足惜。隻是螻蟻尚且貪生,還望殿下憐惜。
果然是有其母,有其女。
唇為槍,舌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