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1 / 3)

在一年的盡頭的深夜中,整理了這一年所寫的雜感,竟比收在《熱風》裏的整四年中所寫的還要多。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而態度卻沒有那麼質直了,措辭也時常彎彎曲曲,議論又往往執滯在幾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貽笑於大方之家。然而那又有什麼法子呢。我今年偏遇到這些小事情,而偏有執滯於小事情的脾氣。

我知道偉大的人物能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曆大苦惱,嚐大歡喜,發大慈悲。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天眼通,離人間愈遠遙,而知人間也愈深,愈廣;於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於是而為天人師。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傷尚且來不及,那有餘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隻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

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間,又是一個常人,能夠交著“華蓋運”。

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有時要交“華蓋運”的。這“華蓋”在他們口頭上大概已經訛作“鑊蓋”了,現在加以訂正。所以,這運,在和尚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隻好碰釘子。我今年開手作雜感時,就碰了兩個大釘子:一是為了《咬文嚼字》,一是為了《青年必讀書》。

署名和匿名的豪傑之士的罵信,收了一大捆,至今還塞在書架下。此後又突然遇見了一些所謂學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據說都是講公話,談公理,而且深不以“黨同伐異”為然的。可惜我和他們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們伐了幾下,——但這自然是為“公理”之故,和我的“黨同伐異”不同。這樣,一直到現下還沒有完結,隻好“以待來年”。

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並非不知道創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之宮裏有這麼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吃黃油麵包之有趣。

然而隻恨我的眼界小,單是中國,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我竟往往沒有論及,似乎無所感觸。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於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竟很少。在別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對於反抗者的打擊,這實在是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將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並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於風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著的,會知道這意思。

我編《熱風》時,除遺漏的之外,又刪去了好幾篇。這一回卻小有不同了,一時的雜感一類的東西,幾乎都在這裏麵。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記於綠林書屋東壁下。

忽然想到(一)

做《內經》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於人的肌肉,他確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是凡有肌肉都發源於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錄》說人骨,竟至於謂男女骨數不同;老仵作之談,也有不少胡說。然而直到現在,前者還是醫家的寶典,後者還是檢驗的南針:這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國不知發端於何人?相傳古人壯健,堯舜時代蓋未必有;現在假定為起於二千年前罷。我幼時曾經牙痛,曆試諸方,隻有用細辛者稍有效,但也不過麻痹片刻,不是對症藥。至於拔牙的所謂“離骨散”,乃是理想之談,實際上並沒有。西法的牙醫一到,這才根本解決了;但在中國人手裏一再傳,又每每隻學得鑲補而忘了去腐殺菌,仍複漸漸地靠不住起來。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個好方法,別人想出來了,卻又不肯好好地學:這大約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罷。

康聖人主張跪拜,以為“否則要此膝何用”。走時的腿的動作,固然不易於看得分明,但忘記了坐在椅上時候的膝的曲直,則不可謂非聖人之疏於格物也。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於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則於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聖人精到,後人之愛不忍釋,實非無因。所以僻縣尚打小板子,去年北京戒嚴時亦嚐恢複殺頭,雖延國粹於一脈乎,而亦不可謂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校著《苦悶的象征》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我於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後,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注明。但待排出奇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並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麼,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仿佛人生已沒有“餘裕”,“不留餘地”了。

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現在的卻是複歸於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隻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圍繞裏,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於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複近於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於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我想,我的神經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裏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麼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隻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後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嚐如此。

曆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隻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麵的月光,隻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凶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凶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麼,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麼?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複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度來。

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麼?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麼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複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麼?

二月十六日。

忽然想到(二)

我生得太早一點,連康有為們“公車上書”的時候,已經頗有些年紀了。政變之後,有族中的所謂長輩也者教誨我,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而何?我想:誠然。

可惡得很!

長輩的訓誨於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裏也發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麼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黔首們看見秦始皇那麼闊氣,搗亂的項羽道:“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羨慕他們的隨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外也還有別種的原因。

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在我,無非隻想不再裝死而已,欲望也並不甚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