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把我領到緒叔家時是秋天的一個午後。
緒叔,這是咱隊的下鄉青年,姓劉,輪到你家派飯了,三天,要讓青年吃好,老規矩,三天裏得給青年包頓餃子吃。
緒叔四十來歲,已是滿臉皺紋,頭發花白。放心吧,青年是咱的親人,自己吃不好,也得讓青年吃好。
緒叔家有兩個十來歲的孩子,緒嬸腿有殘疾,走路不是很方便。從家境看就知道日子過得艱辛。我在緒叔家裏第一次吃飯,竟然吃到了野菜。以前總說過去如何如何艱難,吃不到糧食隻好吃野菜。沒想到緒叔家的野菜調拌得那麼好吃,看到我吃得還好,緒嬸放心了,說城裏的孩子金貴,怕你吃不慣呢。
我剛下到隊裏,隊長不讓我開夥,說先要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吃派飯。每家三天,還規定三天中得讓青年吃頓餃子。那是我一生中吃餃子吃的花樣最多、最頻繁的日子。
在緒叔家的三天裏,我沒吃到餃子。最後一頓飯是撈麵條,澆蒜水,拌的苦苦菜。不同的是在我的麵條碗底有兩個荷包蛋。緒叔一家吃得是紅薯麵條。緒叔拍拍我的肩膀說,青年,我欠你的。
晚上,隊裏記工分,隊長大聲問我,青年,是不是家家都給你包餃子吃了?誰家沒有包,我扣他10分工。我說,都吃了。明天我就自己開夥了,謝謝大家。我看見緒叔把頭放得低低的,煙袋鍋子散著濃煙,嗆得人想流眼淚。
緒叔是個很樂觀的人。每天上工,他會把那隻不拍就不會發音的半導體收音機掛在鍁把或鋤頭把上。做活歇息時,他就現學現賣,開始“新聞聯播”,宣講天下大事。
緒叔家把著村口,吃飯時總是端著碗,蹲在門外的一隻石滾子上,一邊喝湯,一邊和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吃了沒有?沒有?那趕緊回家吃吧,都晌午頭了,可該吃飯了。
吃了沒有?吃過了?噢,吃過我就不縈記了。沒吃,咱鍋裏有。
沒有見到誰能吃到他家一口飯。一天,我們幾個青年故意待在緒叔家不走。
緒叔說,你們也不回家招呼一聲,家裏人該著急了。
都和家裏說好了,今黑兒在緒叔家喝湯。
緒叔磕磕煙袋鍋子,今黑兒當真在叔家喝湯了?
我們幾個點點頭。
中!緒叔起身從大缸裏挖出幾瓢麥子,倒進一隻布袋裏,說,等著。我去磨麥,咱吃撈麵條。
緒叔出去了。我們在屋裏打牌撲克。
緒叔空著兩手回來了,球,電磨那停電了,麥也磨不成。
我說,緒叔,咱不著急,咱等電來了再說。
緒叔打發緒嬸,去,再去著著,我就不信後半夜還能不來電?
要等到後半夜啊,還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嘴裏哪。我們就嘻嘻哈哈地告辭。
緒嬸在門口悄悄地往我手裏塞了個雞蛋,雞蛋還是熱乎乎的。緒嬸低聲說,劉青年,你們以後別再毛搗你緒叔了,你緒叔心裏難受呢。
1978年9月,我參軍入伍。離開村子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家當,緒叔叼著煙袋鍋子來到屋裏,說,青年,走,跟我回家。
天黑,路也坑窪,隻看到緒叔的煙袋鍋子忽明忽暗,時不時映著緒叔那滄桑的臉。
屋裏,緒嬸正在搗蒜。油燈下,兩個孩子瞪著眼盯住方桌上兩隻對扣著的大海碗。
緒叔把上邊扣著的海碗掀開,是一碗冒著熱氣的餃子。緒叔把海碗往我的麵前推推,吃吧,青年。你嬸包的。你嬸說了,青年來了一年,幫咱家辦了好些事。要走了,舍不得。
我就是給緒叔家帶過幾包憑票供應的洗衣粉,給緒叔家的孩子送過些作業本和鉛筆。
緒嬸把調好的蒜汁擱在我跟前,吃吧,鍋裏還有啊。
我夾起一個餃子塞進嘴裏。蘿卜油渣餡的,油渣擱置的時間久了,已經有股刺啦味了。
兩個孩子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心裏酸酸的。
我把餃子分到另一隻碗裏,趁緒叔緒嬸不注意,遞給了兩個孩子。
油燈下,緒叔一直悶頭吸煙,不說話。
緒叔送我到門口,緒叔說,劉青年,叔家家境不中,別笑話叔。你去外頭當兵,可不敢把叔的摳門兒拿到外頭去出息啊。叔欠你的。
黑暗中,我沒有讓緒叔看到我眼角的淚。
第二天,隊裏的人都出來送我。隊長還端著一碗荷包蛋。隊長說,咱隊裏窮,青年來了一年,有對不住的地方多擔待啊。啥時候回來探家,來村裏看看。
我給大家鞠躬,謝謝大家的關照。我說,昨晚在緒叔家吃得餃子,現在還撐得慌哪。
人群中的緒叔驀地抬起頭,滿是皺紋的臉笑得跟花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