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王倫成了沒氣量、難容人、小心眼、無水平、不賢而嫉賢、無能而妒能的典型人物。若是林衝在拔出刀之前捫心自問,連自己這樣一位開封城裏八十萬禁軍的教頭都讓王倫半夜從夢中嚇醒,因而不敢收留,現在,山寨裏嘩啦啦一來七八條好漢,有文有武,荷槍實彈,皆是殺人亡命、無所忌憚之輩,王倫能接受得了?
山頭主義,從來是農民“革命”軍缺乏全局觀念的產物。王倫對這些強大許多倍的來客拒絕接納,不能不說是正常反應。客大欺店,店大欺客,對這一夥大搖大擺的客人,他不會張開雙臂熱烈歡迎的。他是小本經營的店老板,因此,他不可能識大體,顧大局,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連一個讓其認識形勢,待其思想轉變,然後使其拱手讓位的時間也不給,哢嚓一聲,搠倒在亭上了。
林衝被高俅逼得無路可走,由風雪草料場逃命出來,投奔梁山泊,圖一個避難躲身之處,倒真是萬不得已,才落草為寇。至於他個人手刎王倫,出了那口鳥氣,把別人捧上交椅之後,從此在梁山泊便沒什麼戲好唱了,也可證明他絕無任何篡政奪權的野心。但晁蓋、吳用、公孫勝,人多勢眾,胸懷叵測,一上山,馬上看出山寨的分裂因素,馬上私底下聯絡林衝,馬上開小會決定應急措施,表明了未必不想促使林衝與王倫之間發生有利於他們的變化。結果,當王倫擺下酒宴,捧出銀兩,要禮送這夥劫了生辰綱的好漢出境時,逼得林衝火並。幾個人假作姿態的拉架,不過走走形式,於是,以王倫的鮮血,改寫了梁山泊一頁新的曆史。
如果王倫有容人之量,本著革命不分先後、多多益善的主張,隻要來到水泊,無不雙手歡迎。為了革命大業,你行,你坐頭把交椅,我不行,我甘居其後。不擺老資格,不搞一言堂,我想他絕不至於身首異處的。但他沒有這份寬容,就隻好悲劇性地被革命拋棄。西方學者房龍說,寬容是一種奢侈。我看未必,應該說,寬容是一種有足夠信心的表現。王倫的毛病,就是囿於自己文不及格、武不如人的弱勢心理,產生出由自卑而畏縮,由隔膜而猜疑,由排斥而拒絕,由防備而敵對等等一係列從思想到行動的決策錯誤。《水滸傳》作者在王倫被殺以後,引用了一句“古人雲”,“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來說明這種因果關係,是不無道理的。
能寬容者,多為強者,而不夠寬容的人,十之九,在個人才智和總體實力方麵,存在著某些虛弱的成分。唯其虛弱,才有嫉畏,才有計較,才有排擠,才有不共戴天的偏激和狹隘。謂予不信,看看時下那些標榜“眾人皆濁,唯吾獨清,眾人皆醉,唯吾獨醒”的文壇尊神們,便知端的。現在,這些尊神們,都患了眼高手低、難以為繼,不妨姑名曰“文學腸梗阻”的病。已經連個屎橛也拉不出來了,憋得五脊六獸,才有那張好像欠了他二百吊錢的喪門神似的臉。
偶爾使出吃奶的勁,擠出一粒半粒羊屎蛋,也是擲地無聲。正是這種創作實力的衰微狀態,才使他們總在那裏咬牙切齒、坐臥不安。過去還能從洋人那裏倒騰一點東西,來糊弄勞苦大眾,如今,海禁大開,他們會玩的那一套,外文水平較好的後生們,玩得甚至更溜。況且,外國文學走過來的路,在我們二十多年的文學曆程中,差不多也演示過了。老實說,此等討便宜的事,可一可二,而不可三,上帝不會把笑臉老朝著你。
如果研究一下《水滸傳》裏的宋江,也許就更有啟發了。他個子不高,談不到魁偉崢嶸;麵皮很黑,說不上風流蘊藉;會一點刀槍棍棒,但很二五眼;有一點墨水,也就是衙門文書之類。論計謀不如軍師吳用,論武藝在山寨裏甚至敵不過女將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論力氣比不上打虎的行者武鬆,論儀表,哪是玉麒麟盧俊義的對手,論膚色,這黑三郎也不能與浪裏白條張順相比,至於偷雞摸狗,也沒有鼓上蚤時遷那兩下子。而後來,他被眾頭領尊讓於忠義堂上的第一把交椅,就因為他善於團結、善於容人、善於謙讓、善於選賢與能。江湖人稱他為及時雨,正說明他是多麼被人所需要,所期盼,這才形成水泊梁山百川歸海的興旺局麵。
不兼收並蓄,無以成大家。海,所以偉大,因為它能容納一切。拒絕寬容的褊狹心態,最起碼也是一種心靈軟弱的表現。人們要是能把要求別人時的嚴格移到自己身上,而把要求自己時的寬鬆用到別人那裏,也許會少卻許多矛盾和不必要的紛擾。
因此,《水滸傳》裏的宋江和王倫,倒不失為我們做人作文的參照係咧!